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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(下)

影子感到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风。风吹乱了他的头发,吹拂着他的脸,还用力推拉着他。

转瞬之后,他们已经重新站在世界上最大的旋转木马的房间里,听着“皇帝华尔兹”舞曲。

房间里还有一群人,看样子像是游客,正在房间那头和星期三交谈着。数数人数,和在星期三的殿堂里见过的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影一样多。“这边来。”星期三大声道,带领大家穿过唯一的出口。出口做成庞然怪兽张大的嘴巴,它的尖齿仿佛正准备把众人撕成碎片。星期三站在众人中间,像个标准的政客,满嘴甜言蜜语,时而鼓励怂恿,时而微笑,温和地表示不同意,耐心安抚着其他人的情绪。

“真的发生过吗?”影子追问。

“发生过什么,没脑子的笨蛋?”南西先生反问。

“殿堂,篝火,老虎的睾丸,骑旋转木马。”“哎呀,这儿的旋转木马不让人骑的。没看见警告牌吗?别说傻话了。”怪兽的嘴巴通向风琴室。影子被弄糊涂了——他们不是从这条路进来的吗?可怎么第二次走过时还是这么陌生呢?星期三带领大家登上几层台阶,经过从房顶悬挂下来的真人一样大小的四个骑手的雕像,沿着路标指示的方向找到了出口。

影子和南西走在队伍最后面。他们和众人一起走出山崖石屋,经过礼品店,朝停车场的方向走过去。

“可惜必须在关门前离开,”南西先生惋惜地说,“我还挺想看看世界上最大的管弦乐队呢。”“我看过,”岑诺伯格突然说,“不怎么样。”餐厅距离这里大约有十分钟的路程。星期三告诉每位他邀请来的客人,说今晚的晚餐由他请客,还给几个没有自己开车来的人安排了车,送他们去餐厅。

影子觉得很奇怪。这些人没有开车,怎么能来到山崖石屋?又准备怎么离开这里?但他什么都没说。这个时候,最聪明的选择就是什么都别说。

影子载了满满一车星期三的客人去餐厅:穿红色印度纱丽的女人坐在助手席上,后座还有两个男人:那个长相奇特的矮壮年轻人,他的名字影子怎么都无法准确拼出来,跟猫王艾尔维斯有点接近;而另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,他的名字影子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。

那个男人钻进汽车时,影子就站在他旁边,还为他打开车门、关好车门,可现在却一点也不记得他的长相了。坐上驾驶座以后,他还转身看了他一眼,仔细记住他的脸部特征、发型和衣服,以便下次再见到时可以认出来。可当他转回身发动汽车,却发现那人的相貌再次从他记忆中消失了,除了依稀记得他的模样好像比较有钱之外,其他什么都不记得。

我实在太累了。影子心想。他瞥了右边一眼,偷偷看那位印度女人。他注意到她脖子上环绕着一条由细小的骷髅头组成的银项链,手镯上悬吊着头颅和断手形状的吊饰。只要她一动,那些小吊饰就叮当作响,好像小小的铃铛一样。一块深蓝色的宝石悬挂在她的额头上。她身上有一股混合着咖喱、豆蔻、肉豆蔻和鲜花的味道,她的头发早已变成灰白色。她发现他在偷看她,微笑起来。

“你可以叫我玛玛吉。”她说。

“我叫影子,玛玛吉。”影子回答。

“你怎么看你老板的计划,影子先生?”他减慢车速,让后面的一辆黑色大货车超车过去,货车车轮扬起一堆烂泥。“我不问,他也不说。”他回答说。

“你问我的话,我认为他想最后昂扬一把,想让我们热血沸腾,为荣耀而战。他要的就是这个。我们太老了,或者说太愚蠢了,所以,有些人说不定会赞同他的观点。”“我的工作不是问问题,玛玛吉。”影子回答说。车厢里立刻响起她清脆的笑声。

坐在后排的男人——不是长相古怪的那个,而是另外一个——说了些什么,影子也回答了他。可是转眼之后,他再怎么使劲,也回想不起到底说了些什么。

长相奇特的年轻人什么都没说,没过多久,他开始哼唱起曲子来。那是一种低沉的、旋律优美的男低音哼唱,车子内部都开始随着节拍嗡嗡震动起来。

长相奇特的年轻人只是中等身高,身材比例却非常古怪:影子听人说过胸膛宽阔得像酒桶的人,但他对这种比喻没有任何实际体验,直到现在。这个人就是胸膛宽得像酒桶,双腿粗得像树干,手掌像火腿(千真万确)。他穿了一件带兜帽的黑色皮衣,里面是毛衣和粗棉布衬衣。穿了这么多冬天的衣物之后,他脚下居然极其不协调地穿了一双白色网球鞋,鞋的尺寸和形状更像是只鞋盒子。他的手指粗得像香肠,指尖方墩墩的。

“你在哼什么?”影子坐在驾驶座上问。

“抱歉。”长相奇特的年轻人说,他的嗓音非常非常低沉,有些发窘。他立刻停止哼唱。

“不,我很喜欢。”影子说,“别停下来。”长相奇特的年轻人犹豫了一下,然后再次开始哼唱起来。声音和刚才一样低沉,在车厢内回荡着。不过这次还加入了歌词,“当当当,”他唱着,声音低沉得让车窗都随之微微颤动,“当当当当,当当,当当。”路边的每一栋住宅和建筑物都在屋檐下装饰了圣诞节的彩灯。金色小灯泡从房檐上小心翼翼地悬挂下来,闪闪发光,组成雪人、泰迪熊和多彩的星星等各种图案。

最后,影子在餐厅前停下车子,这是一座巨大的、谷仓般的建筑。他让他的乘客在餐厅正门下车,然后把车子开到后面的停车场。他想独自一人散一小会儿步,走回餐厅,让寒冷的空气稍微清醒一下他的头脑。

他把车子停在一辆黑色卡车旁边,心中猜想这是不是刚才在路上超过他的那一辆。他关上车门,站在停车场里,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。

影子想象着餐厅里面的情形。星期三和他的客人们围坐在包间里的一张大桌子旁,整个房间人声鼎沸。影子不知道自己的车前座上是不是真的刚刚载过伽梨女神,也不知道坐在车子后座上的到底是谁……“嘿,伙计,有火柴吗?”响起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。影子本想转身说抱歉没有,但已经动弹不得了。枪管重重击打在他的左眉上方,他倒了下来。他伸出一只手,撑住地面。有人把某种柔软的东西塞进他嘴里,阻止他喊出声来。那人的动作非常迅速,显然受过专业训练,对付他就像屠夫对待小鸡一样轻而易举。

影子想大声叫喊,警告星期三,警告他们所有的人,但嘴里除了压抑的呜咽,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。

“目标全在里面。”有些耳熟的那个声音说,“所有人都就位了吗?”一阵电子信号的劈啪声,对讲机里传来模糊的声音,“咱们冲进去,把他们抓起来。”“这个大家伙怎么办?”另一个声音问。

“绑起来带走。”第一个声音说。

他们把一顶像只口袋似的兜帽套在影子头上,用胶带绑住他的手腕和脚踝,把他扔进货车后箱,开车走了。

他们关押影子的那个小房间没有窗户。里面只有一把塑料椅子,一张轻便折叠桌,一个带盖子的桶,估计是给影子做临时马桶用。地板上还有一张六英尺长的黄色海绵乳胶床垫和一条薄毯子,毯子正中央有一块已经凝成硬皮的棕色污渍,可能是血、粪便或者食物。影子说不清到底是什么,也没兴趣搞清楚。屋顶有一个铁格子通风口,下面是个光秃秃的灯泡,但影子找不到灯泡的开关在哪里。灯一直亮着,他这面的房门上没有门把手。

他觉得饿了。

那些特工把他推进房间,撕掉绑住脚踝、手腕和嘴巴的胶带,留下他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。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房间里四处走动,仔细查看一切。他敲敲墙壁,墙发出沉闷的金属声。屋顶有一个很小的通风栅格,门听上去是在外面反锁了。

他的左眉上方在缓缓渗血,头也很疼。

地板上没有铺地毯。他敲敲地板,结果发现地板和墙壁一样,都是金属的。

他揭开桶盖,在里面小便,再把盖子盖回去。他的手表显示,自从他在餐厅外被袭击,到现在已经四个小时了。

他的钱包不见了,不过他们没有拿走他的硬币。

他坐在折叠桌旁的椅子上,桌上覆盖着有烟洞的绿色台面呢。影子准备练习让硬币穿过桌面的魔术。他掏出两枚25美分的硬币,开始玩起来。

他在右手里藏了一枚硬币,用左手食指和拇指夹着另一枚硬币,展示出来。然后,他做出把左手里的硬币拿走的动作,实际上却让这枚硬币悄悄落回左手手心里。他张开右手,露出一直藏在右手里的硬币。

硬币戏法可以让影子集中精神,换句话说,如果感到愤怒或不安,硬币戏法就玩不成。所以,虽然他花了大量精力,表演把一枚硬币从一只手变到另一只手里(真的表演其实不用这样大费周折),这一套其实只是个幌子,让他可以借此平静下来,把他的头脑从混乱和恐惧中解脱出来,清醒下来。

他开始变一个新的戏法,用一只手把一枚五十美分的硬币变成一美分。表演过程中,这两枚不同面额的硬币时而显露,时而隐匿。问题是他只有两枚25美分的硬币,所以这套戏法完全没有意义。一开始,他先显露出一枚硬币,藏起另一枚。他把手举到嘴边,朝那枚暴露在外的硬币轻轻吹了口气,然后让硬币滑落在后掌部位,同时用两根手指把最初隐藏的那枚硬币拈出来,暴露在外。但由于他只有两枚相同面额的硬币,所以看上去他只是朝同一枚上吹一口气,然后再次展示这枚硬币。

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戏法。

不知他们会不会杀他。他的手颤抖起来,虽然只是微微一颤,但一枚25美分硬币从指间掉下,落在桌子脏兮兮的绿色台面呢上。

他无法继续玩下去了,索性把硬币放在一边,拿出卓娅·波鲁诺什娜亚送给他的、有自由女神头像的一美元银币。他紧紧地把硬币握在手心里,等待着。

他的手表显示凌晨三点的时候,特工们回来审问他。两个人,都穿着黑色套装和闪亮的黑色皮鞋,一头黑色的头发。其中一个是方下巴,宽肩膀,头发浓密,看上去似乎在高中时代是打橄榄球的,手上的指甲被啃咬得很难看。另一个人发际有点微秃,戴着银丝边的方框眼镜,指甲修整得很干净。这两人看上去一点也不像,但影子怀疑,在某个层次,可能是细胞水平,这两个人的本性是完全相同的。他们各站在桌子一边,居高临下看着他。

“先生,你为卡格工作多久了?”其中一个问他。

“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。”影子回答。

“他还称呼自己为星期三、格林、奥父、老头子。你过去一直和他在一起,先生。”“我只为他工作了几天。”“别对我们撒谎,先生。”戴眼镜的特工说。

“好的,”影子说,“我不会撒谎。可我真的只为他工作了几天。”方下巴特工突然弯下腰来,手指夹住影子的耳朵用力一拧,同时使劲挤压。一阵剧痛从耳朵上传来。“我们警告过你,不要撒谎,先生。”他和气地说,然后放开手。

每个特工的外套下面都有手枪凸出的轮廓,影子不想贸然反击。他就当自己又回了监狱。管好你自己的事,影子对自己说,他们还不知道的事,一件也别说。绝不问问题。

“和你在一起的是一群非常危险的家伙,”戴眼镜的特工说,“你应该为了国家的利益尽到公民的职责,坦白和他们的关系。”他一脸同情地微笑着,笑容仿佛在说:我是唱红脸的。

“我懂了。”影子说。

“如果你不想帮助我们的话,先生,”方下巴特工接着说,“你就会知道我们不高兴时会发生什么了。”他大大方方地一拳打在影子腹部,让他顿时痛得无法呼吸。这不是拷打,影子想,只是点明:我是唱白脸的。他干呕起来。

“我当然愿意让你们高兴。”终于能重新说话时,影子回答道。

“我们要求的不过是你的合作,先生。”“我能问……”影子突然收声(绝不问问题,他想,可惜已经太迟了,话已经脱口而出),“我能问一下,我到底在和谁合作吗?”“想让我们把名字告诉你?”方下巴特工问,“你脑子有毛病吗?”“不,他问得有理。”眼镜特工说,“知道我们是谁有利于和我们交流。”他端详着影子,笑得好像在做牙膏广告。“我是石先生,我的同事是木先生。”“其实,”影子说,“我的意思是,你们属于什么机构?CIA?FBI?”石先生摇摇头。“哎呀,这就难了,先生,告诉你不合适。”“有秘密部门,”木先生说,“也有公开部门。你知道,两者之间相互影响。”“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,”石先生说,再一次露出灿烂迷人的微笑,“我们是好人。你饿了吗,先生?”他的手伸进口袋,掏出一块花生巧克力棒。“给你,一个小礼物。”“谢谢。”影子说着,打开糖果包装吃起来。

“我猜你一定想喝点东西。咖啡,还是啤酒?”“请给我水。”影子说。

石先生走向门口,敲敲门,对门外的警卫说了些什么,后者点点头。一分钟后警卫返回,手里拿着一个装满冷水的塑料杯子。

“CIA,”木先生说着,悲伤地摇摇头,“那帮没脑子的家伙。嘿,石头,我新听到一个关于CIA的笑话,是这样的:我们怎么能确保CIA不卷入肯尼迪总统的暗杀案中?”“我不知道,”石先生说,“怎么确保?”“他已经死了,不就确保了吗?”木先生说。

两个人都笑起来。

“感觉好点了吗,先生?”石先生问。

“我想是吧。”“那么,把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告诉我们,好吗,先生?”“我们参观游览,去了山崖石屋,然后出来准备吃饭,接下来的事你们都知道。”石先生重重地叹了口气。木先生摇着脑袋,仿佛很失望,然后一脚踢在影子的膝盖上。疼得钻心。接着,石先生把拳头顶在影子后背大概是右肾的位置,用指关节猛顶。比膝盖的疼痛更加难以忍受。

我的个子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更高大,他心想,我可以打倒他们。但他们带着枪。还有,就算他不管用什么手段把他们两个全部干掉或者打倒,他仍旧被锁在这个小牢房里。(不过那时候他手上就有枪了,他可以有两把手枪。)(不,不行。)木先生的手一直不碰影子的脸。不留伤痕,也没有永久的伤害,只对他的躯体和膝盖拳打脚踢。疼得要命,影子手心里紧紧攥住自由女神像的银币,等待拷打结束。

似乎过了很久,拷打终于告一段落。

“我们一两小时以后再见,先生。”石先生说,“你知道,木先生相当痛恨拷打别人。我们都是讲道理的人。我说过,我们都是好人。你站在了错误的一边。闲下来的这段时间,你稍稍睡一会儿。”“最好别不把我们当回事儿。”木先生警告说。

“木先生的话有道理,先生。”石先生劝说道,“好好想想吧。”房门在他们背后关上了。影子本以为他们会关掉房间里的灯,但他们没有。灯泡像一只冰冷的眼睛,照亮整个房间。影子艰难地爬过地板,爬到黄色海绵乳胶的床垫上,把薄毯子拉起来盖在身上,然后疲倦地闭上眼睛。坠入虚空,坠入梦境。

时间流逝。

他15岁,妈妈快死了,她想告诉他某些非常重要的事情,但他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。他在睡梦中挪动一下身体,全身上下的疼痛让他从半睡眠状态进入了半醒的状态。他痛得畏缩地颤抖一下。

影子在薄毯子下面颤抖着。他的右臂挡在眼睛上,遮住灯光。他不知道星期三和其他人是不是都还自由,是不是都还活着。他希望他们平安无事。

左手中的银币仍旧冷冰冰的,他可以感觉到银币就在那里,和他被殴打时一样。他恍恍惚惚地想,为什么银币在他的体温下一直没有变暖。他又进入了半睡眠状态,半睡半昏迷。隐约之中,银币、自由女神、月亮,还有卓娅·波鲁诺什娜亚,不知何故都缠绕在一起,组成一道从地底深处直达天空的银色光带,而他乘着光带高高升起,将身体的疼痛、心灵的伤痛和恐惧远远抛下,他远离痛苦,再次进入甜蜜的梦境……从很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什么声音,但已经太晚了,来不及去琢磨这些声音了,他已经沉入了梦乡。

迷迷糊糊中,他希望那些人不要再来叫他起床,然后继续殴打他、冲他大声叫喊。然后,他高兴地发现,他真的睡着了,不再感到寒冷了。

有人在某处叫嚷救命,声音很大。也许他是在做梦,也许不是。

睡梦中,影子在海绵乳胶床垫上翻一个身,发觉身体上又出现了几处疼痛的地方。

有人在摇晃他的肩膀。

他想告诉他们别吵醒他,让他继续睡下去,别来打搅他。结果只发出一声梦呓。

“狗狗?”是劳拉在说话,“你必须醒来了。快点起来,亲爱的。”那一瞬间,他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。好像他刚刚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,梦到了监狱、囚犯和接踵而来的众神,而现在劳拉叫他起床,告诉他上班的时间到了。也许上班之前他还有时间来杯咖啡,来个热吻,或者不只是热吻。他伸出手摸她。

她的肌肤冷得像冰,而且黏乎乎的。

影子顿时睁开眼睛。

“这些血是打哪儿来的?”他问。

“别人的血,”她说,“不是我的。我身体里装满了甲醛,还混合了甘油和羊毛脂。”“别人是谁?”他继续问。

“警卫们。”她说,“没事了,我杀了他们。赶紧动起来。我想他们没人来得及发出警报,从外面那儿拿件外套穿上,要不会冻坏的。”“你杀了他们?”她耸耸肩,有些尴尬地笑了笑。她的手看起来仿佛刚刚在画手指画,而且只用了一种颜料:深红色。她的脸上衣服上沾着斑斑点点的红颜色(她仍旧穿着下葬时的那套蓝色套装)。影子联想起了杰克森·波洛克。想到杰克森·波洛克的画,比接受血淋淋的事实让人舒服得多。

“死了以后,你会发现杀人更容易接受些。”她告诉他,“我是说,消除偏见以后,死其实没什么了不起。”“对我来说可是大事。”影子说。

“你想留在这里等早班警卫?”她说,“喜欢的话就留下好了,我还以为你想离开这儿呢。”“他们会认为是我杀的人。”影子呆呆地说。

“也许吧。”她说,“穿上外套,亲爱的,否则你会冻僵的。”他走到外面走廊里,走廊尽头是警卫室,里面躺着四具尸体:三个警卫,还有那个自称石先生的家伙。他的搭档不知道去了哪里。从地板上拖拉的长条血痕来看,其中两个人的尸体是被拖到警卫室,然后丢在地上的。

他自己的外套挂在衣架上,钱包还在口袋里,显然没有人动过。劳拉撕开两个装着糖果的纸盒。

直到现在,影子才能好好看看那几个警卫。他们穿着深色迷彩装,上面没有任何官方标志,让人无法辨别他们到底为哪个政府部门工作。光看打扮,他们完全可能是周末来打野鸭的猎手,为了打猎特意穿的迷彩服。

劳拉伸出冰冷的手,把影子的手抓在手心里。影子送她的那枚金币,她已经用一根金链子穿起来,挂在脖子上了。

“很漂亮。”他说。

“谢谢。”她甜甜一笑,美丽动人。

“其他人怎么样了?”他问,“星期三和其他那些人?他们在哪里?”劳拉递给他一把巧克力棒,他揣进衣服口袋里。

“这里没有其他人,只有很多空牢房,其中一间关着你。哦,对了,有个警卫去一个空牢房看杂志手淫,被我吓了一跳。”“你在他手淫的时候杀了他?”她耸耸肩。“我想是吧。”她有些不太自在地说,“我担心他们会伤害你。得有人保护你才行,而我说过我要守护你,是不是?给你,拿着。”她递给他一些内含化学药品的手脚保暖垫:薄薄的衬垫,只要拆掉封条,它们就会自动升温,能保暖好几个小时。影子把它们也都装到口袋里。

“守护我?对,你是在守护我。”他说。

她伸出手指,轻轻抚摩他左边眉毛上方的伤口。“你受伤了。”她说。

“我没事。”他说。

他打开墙上的金属门,门缓缓打开,门口距离外面的地面还有四英尺高度。他跳了下来,感觉下面的地面铺着一层沙砾。他抱住劳拉的腰,把她抱下来,像过去一样,想都没想就把她抱下来了……月亮从厚重的云层后面露出来,低低悬挂在夜空中。月亮快落下去了,但洒在雪地上的月光还是很亮,周围看得很清楚。

他们出来的地方原来是长长一串涂成黑色的货运火车的一节车厢,火车停在或是被遗弃在一片树林旁边。很多节车厢一直伸展到树林里,超出他的视力范围。原来是被关在火车车厢里,他早该猜到的。

“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?”他问他死去的妻子。

她缓缓摇头,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。“你跟黑暗世界中的灯塔一样闪闪发亮。”她告诉他,“找到你一点儿也不难。好了,快点走吧。尽可能走得远远的,越快越好。只要别用信用卡,应该不会出什么事。”“我该去什么地方?”她一只手插进她纠结成团的头发,把一缕头发从眼前拨开。“公路在那个方向,”她告诉他说,“该做什么尽管做,别有什么顾忌。办得到的话,偷辆车子。向南边走。”“劳拉,”他迟疑了一下,问道,“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?知道这些人都是什么人吗?你杀的人是谁?”“是的,”她说,“我想我都知道。”“我欠你一份情。”影子说,“要不是你,我还得被关在这儿。我可不觉得他们对我有什么好打算。”“是的,”劳拉说,“他们不会对你打什么好主意。”他们离开空荡荡的火车车厢,影子想起他见过的另外的列车,没有任何标志,没有车窗,汽笛鸣响,孤零零地穿过夜色。手指在口袋里碰到了那枚自由女神银币,他想起了卓娅·波鲁诺什娜亚,还有她在月光下凝视着他的样子。你问她想要什么了吗?向死人提问是最明智的选择,有时候他们会告诉你真相。

“劳拉……你想要什么?”他终于开口问。

“你真的想知道?”“是的,告诉我吧。”劳拉抬起头,用一双死滞的蓝色眼睛凝视着他。“我想重新活过来。”她说,“不是这种半死的状态。我想真正地活着。我想再次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跳动,我想感觉到血液在血管中流动——温热、腥咸,真正的血液。你可能觉得很怪,觉得不可能感受到血液的流动。相信我吧,等你的血液也停止流动时,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。”她揉揉眼睛,手上沾染的血迹弄污了她的脸。“知道吗,当个死人是很难受的。知道为什么死人只在晚上出来活动吗,狗狗?因为在黑暗中,它们更容易被别人看作活人。我不想只被别人误认为活人,我想真正活过来。”“我不明白你想要我做什么。”“让我活过来,亲爱的。你会想出法子的,我知道你会。”“好吧,”他说,“我会尽力。如果我真的想出办法,我怎么才能找到你?”但她已经离开了,树林里空荡荡的,什么都没有。天边淡淡的一层灰白色,提醒他那里是太阳东升的方向。十二月凛冽的寒风中传来几声孤独的悲啼,可能是睡得最晚的夜鸟,或者是起得最早的晨鸟。

影子把脸转向南方,向前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