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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

我将向你坦白我所有的秘密但对于过去,我向你撒了谎请让我上床,睡到永远吧——汤姆·维兹《跳到疼痛的探戈》来到湖畔镇的第一天晚上,影子就做了一个梦,梦到一个被黑暗与污秽所包围的孩子的一生。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在非常遥远地方的事,在大洋对岸的一片土地上,在太阳升起的地方。但在那个孩子短短的一生中,他从未见过日出的景象。他看到的,只有光线昏暗的白天和漆黑如墨的夜晚。

没有人和他说话。他能听到外面传来人们说话的声音,但却无法理解话语的意义,正如他无法理解猫头鹰的号叫声和狗的吠叫一样。

他记得,或者说他以为自己记得,不知多久以前,有一晚,一个大人悄悄地走进来。她没有打他,也不喂东西给他吃,只把他抱在胸前,温柔地拥抱他。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,一滴滴热乎乎的水从她脸上流下来,落在他身上。他被吓坏了,吓得哭叫哀号起来。

她立刻把他放回稻草堆上,匆忙离开小屋,在身后锁上门。

可他还记得那宝贵的一刻,正如他记得卷心菜心甜甜的滋味,李子酸溜溜的滋味,记得苹果的松脆,还有油乎乎、香喷喷的烤鱼带来的快乐。

而现在,他看见的是火光照耀下的无数面孔。这是他第一次被人从小屋中带出来,这也是他唯一一次离开小屋。他们所有人都在凝视着他。哦,原来人类是这样的长相。他是在黑暗中长大的,从来没有见过其他人的面孔。对他来说,这一刻,一切都是如此新鲜,如此奇异。篝火的火光刺痛了他的眼睛。他们把绳子套在他脖子上,拉着他来到那个人等着的地方。

利刃在火光中举起,群众发出欢呼。在黑暗中长大的孩子也开始和他们一起大笑起来,因为他感到高兴和自由。

然后,利刃猛地砍落下来。

影子猛地睁开眼睛,意识到自己又冷又饿,住在一套玻璃窗内层结着一层冰霜的公寓里。那层冰肯定是他呼出的水汽凝成的。幸好昨晚睡觉时没脱光,起床时不用重新穿衣服了。从窗户旁经过时,他用手指甲抓了一下玻璃,感到指甲底下积满了冰,接着慢慢融化成水。

他努力回忆自己昨晚的梦,但除了痛苦的感觉和黑暗之外,别的都不记得了。

他穿上鞋子,心里琢磨着。如果没记错路,他应该可以穿过湖北面的那座桥到镇中心去。他穿上薄夹克外套,想起了对自己许下的诺言,打算买件暖和的冬季外套。他打开公寓房门,走到外面的木头平台上。突如其来的酷寒震得他的呼吸都暂时停止了。他吸一口气,感到鼻孔里的每一根鼻毛都冻得硬梆梆的。站在门廊平台,他可以欣赏到整个湖景。面前是一片开阔的白色冰冻湖面,湖岸边围着一圈不规则的灰色色块。

寒流的确过来了,千真万确。现在的温度可能在华氏零度以下,完全不是徒步行走的好时机。不过他认为,走到镇子中心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。赫因泽曼恩昨晚怎么说来着?走路只要十分钟?影子身材高大,腿脚也长,轻轻松松就能走过去。再说,步行还可以让他暖和起来。

于是,他出发朝着南边,也就是桥的方向前进。

没过多久,他就开始咳嗽起来。一开始是干涩的轻咳,因为寒冷的空气钻进了他的肺部。很快,他的耳朵、脸还有嘴唇也冻得生疼,脚也一样。他把没戴手套的双手深深插在外套口袋里,合拢手指握紧拳头,好暖和一点。他想起了洛基·莱斯密斯给他讲的明尼苏达州冬天的故事。其中有一个,他记得特别清楚。那故事说的是在极其寒冷的一天,一个猎人被熊赶到树上,结果下不来了。于是他拉开裤子,撒了一泡黄色的尿,尿还没有落到地上就冻成了冰柱。他顺着冻得比石头还结实的自己的尿冰柱,从树上滑了下来,获得自由。回忆起这个故事,他忍不住露出笑容,但就连笑荻季醯酶砂桶偷模?艚幼庞质且徽蟾缮?纯嗟目人浴他一步又一步地走了一阵,然后回头看了一眼。公寓楼和他之间的距离,比他想象的短得多。

他这才发现,步行进城的决定是个错误。但是他离开公寓已经三四分钟了,已经能看见湖面上的桥了。他琢磨着:到底是继续走下去,还是掉头回家(可回去之后又怎样?用没接通的电话叫辆出租车过来?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?他提醒自己,公寓里可是没有任何食物的)。

他只好继续走下去,同时把对气温的估计更降低一些。现在是零下10度?零下20度?也许是零下40度。华氏度和摄氏度其实没有什么区别,不过是温度计上的指示点罢了。也许天气并没有那么冷,只是北风刺骨。风更猛烈了,持续不断地刮着。从北极而来的寒风越过加拿大,从湖面上凶猛地刮过来。

他有些嫉妒地回忆起那些装填化学物的手脚保暖垫,真希望现在就拥有它们。

他估计他又走了十分钟,可桥看起来还是那么遥不可及。他实在太冷了,甚至冷得无法打颤,连眼睛也冻得生疼。这绝对不是简单的寒冷,简直是科幻小说中才存在的寒冷!这一切肯定是发生在水星的背阴面,也可能是岩石林立的冥王星,在那里,太阳只是一颗遥远的星星,在漆黑的夜空中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光芒。

偶尔从他身边经过的车子看起来都是那么的不真实,像太空飞船,是用金属和玻璃制造的小小的冰冻盒子,里面居住着穿得比他暖和的人。他脑中响起一首歌,那是他妈妈喜欢的一首老歌,叫做《漫步在冬之仙境》。他紧闭嘴巴哼着调子,随着旋律节拍继续迈步走着。

他的脚已经丧失了所有知觉。他低头看看自己的黑皮鞋和单薄的棉袜,开始担心自己会得冻疮。

这可不是开玩笑,这次徒步出行简直就是愚蠢至极。他觉得自己的衣服像是渔网,冷风可以直接吹透,冻僵他的骨头和骨头里的骨髓,冻僵他的眼睫毛,冻僵他胯下最温暖的地方,让睾丸都冷得缩回到骨盆内腔里。

继续走,他鼓励自己,继续走,等我回家之后,就可以好好享受了。他脑中又开始回荡起一首披头士乐队的歌儿,他调整自己的步伐,跟上音乐的节拍。可当他开始随着音乐哼唱时,他才意识到自己不断哼唱的居然是“救命”两个字。

他差不多就要走到桥边了。那以后,他还要过桥,过桥后再走十分钟才能到达位于湖南边的商业区——也许需要的时间还会更久一些……一辆黑色汽车从他身边经过,减慢速度,排气管里冒出的烟变成了一股白色浓雾。车子在他身边停了下来。一扇车窗摇下,水蒸汽从车里面冒出来,和汽车排气管的烟混在一起,仿佛巨龙喷出的鼻息。“你没事吧?”车里的警官问。

影子的第一个直觉反应是应该说:“是的,一切都好,谢谢你长官”。可惜太迟了,他已经开口说话了:“我想我快冻死了。我打算走到湖畔镇,买食物和衣服。可我对路程距离的估计看来大错特错了。”——其实,他只是在脑子里想着说那些话,真正说出口的只是“冻——冻死”,还有牙齿打架的声音。然后,他又补充一句:“抱——抱歉,太冷,抱歉。”警官打开车子后座门,对他说:“你进来坐一会儿,暖和一下,怎么样?”影子感激不尽地爬进车子,坐在后座上,摩擦着自己的双手,希望手指头不会得冻疮。警官坐回驾驶座位,影子透过车内隔离用的铁格子观察着他,同时竭力控制自己:不要回忆起上次坐在警车后座上的情形,也不要在意后座上没有从里面开门的门把手,只管把注意力集中在让双手恢复知觉上。进入温暖的车内,他的脸在痛,冻得红肿的手指在痛,连脚趾也痛了起来。影子觉得疼痛是个好征兆。

警官启动了汽车。“原谅我实话实说,”他没有回头看影子,只是声音大了些,“可你这么做实在太蠢了。你没有听天气预报吗?今天这里降温到零下30度。只有老天爷才知道那股寒流中心有多冷,也许零下60度,零下70度。不过我想,你要是在零下30度的天气跑出来,气温再低都不怕了——早冻死了。”“谢谢。”影子感激不尽地说,“谢谢你停车照顾我。非常非常感谢。”“今天早上,一个住在莱茵兰德的女人穿着睡袍和拖鞋出来喂鸟,结果被冻僵了,真的被冻僵在路边。这会儿正在危重病房里呢。今天早晨电视新闻里播过了。对了,你是新来的?”虽然是提问,但这个人显然已经知道答案了。

“我昨天晚上坐长途巴士过来的。本来计划今天先买些暖和点的衣服、食物,还有一辆车。没想到天气会突然变得这么冷。”“没错。”警官跟着说,“连我也吃了一惊。看这阵势,真用不着担心全球气候变暖的事儿。对了,我是查德·穆里根,湖畔镇的警长。”“迈克·安塞尔。”“嗨,迈克,觉得好点了吗?”“暖和多了。”“想让我先带你去哪儿?”影子把双手放在暖气出风口上取暖。手指火辣辣地疼,他只好把手移开,让它慢慢恢复正常。“你能把我在镇中心放下来吗?”“你没听到我的话吗?只要不是让我开车去帮你抢银行,载你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,我都没问题。你就理解为这个镇子特别殷勤好客好了。”“那你建议我们先从哪里开始?”“你昨晚才来的?”“是啊。”“吃过早餐了吗?”“还没有。”“好了,我知道哪里是最好的开始了。”穆里根说。

他们驶过桥面,进入镇子西北角。“这里是主干道,”穆里根热心地介绍说,“这里,”他穿过主干道转右,“是镇中心广场。”即使在冬天,镇中心广场都让人印象深刻。影子知道,到了夏天,这里肯定更加美丽:它将成为一个五彩缤纷的广场,各种各样的鲜花竞相开放,深红色的、彩虹色的;还有角落里那一小片桦树林,将变成绿色枝叶与银色树干搭建的天然凉亭。但是现在,这里没有任何色彩,只有漂亮的轮廓,仿佛是个空壳。冬天里,喷泉也关闭了,褐色石头的城市议会厅覆盖着皑皑白雪。

“……而这里,”穆里根结束了游览,把车子停在广场西边一栋有高大玻璃前门的旧建筑旁,“是玛贝尔餐厅。”他下了车,为影子打开后门。两个人低着头,顶着寒风,快步冲过人行道,冲进一间温暖的房间,里面充满了新出炉的面包、馅饼、汤和烤肉的香味。

餐厅里几乎是空的,穆里根在一张桌子旁坐下,影子坐在他对面。他怀疑穆里根这样做是为了摸清镇上陌生人的底细。可事实又一次证明他猜错了,这位警长的性格确实和他表现出来的一样:友好、乐于助人、性格和善。

一个女人急匆匆来到他们桌前。她不应该算肥胖,而是身材很高大,一个又高又壮的六十多岁的女人,头发已经变成了青铜色。

“你好,查德。”她打招呼说,“想好到底该吃什么之前,你可以先来一杯热巧克力。”她递给他们两本封面过塑的菜单。

“行,不过别搁奶油。”他同意说,“玛贝尔太了解我了,”他转头对影子说,“你挑什么,伙计?”“热巧克力似乎不错,”影子说,“我很高兴上面能加些奶油。”“很好。”玛贝尔说,“亲爱的,不过,你的饮食习惯有些危险。你不打算向我介绍吗,查德?这位年轻人是新来的警官?”“不是。”查德·穆里根说,他微笑时露出一口闪亮的白色牙齿,“这位是迈克·安塞尔。他昨天晚上才来到湖畔镇的。请原谅。”他说着站起来,走到房间后面去,进了标有“指针”的房间,旁边的一间标着“定位器”。

“原来住进北山路公寓的人就是你,那里是老佩尔森的房子。哦,对,”她高兴地说,“我知道你是谁。赫因泽曼恩今天早晨来吃馅饼时说过,把你的事都告诉我了。你们两个都只要热巧克力,还是你想看看早餐的菜单?”“我要吃早餐。”影子说,“有什么推荐?”“每道菜都好吃。”玛贝尔自豪地说,“都是我亲手做的。但最好的是馅饼。约皮以南以东,要说吃到真正的馅饼,只有这里了。热乎乎的,里面全是馅料,是我最拿手的一道菜。”影子不知道她说的馅饼到底是什么东西,但他说没问题就吃那个。很快,玛贝尔端出来一个盘子,里面的东西看起来有点像一个对叠起来的派,下面半截用餐巾纸包着。影子垫着餐巾纸拿起来,吹了吹热气才咬下去一口:这玩意儿好烫,里面塞满肉馅、土豆、胡萝卜和洋葱。“这是我头一次吃馅饼,”他夸赞说,“味道真不错。”“是‘约皮’的特产。”她告诉他说,“一般情况下,你至少要跑到硬木镇才吃得到。英国康沃尔郡的人来铁矿上工作时,才把这道菜带过来的。”“约皮?”“半岛上半截,简称‘约皮’。是个小地方,在密歇根州东北。”警长从洗手间回来了。他端起热巧克力,响亮地喝起来。“玛贝尔,”他说,“你是不是逼着这个年轻人吃了一个你的馅饼?”“很好吃。”影子说。这是实话,热馅饼里的馅料实在美味。

“它们会让你长出啤酒肚的。”查德·穆里根说着拍拍自己的肚子,“我在此正式警告你。好了,你还需要一部车?”脱下皮大衣后,他露出了真正的身材,一个瘦高个子,却长着一只圆得像苹果的大啤酒肚。他看起来显得有些疲倦,但是精明能干,更像个工程师,而不是警察。

影子嘴里塞满馅饼,只能点头。

“很好,我刚才打了几个电话。贾斯廷·利伯兹正在卖他的吉普车,开价四千美元,可以分三期付款。冈瑟一家要出售他们家的丰田四驱车,八个月都没卖出去。那车难看得要死,不过估计现在他们宁愿倒贴钱给你,只要你能把它从他们家车道上开走就行。如果你不介意车子难看的话,这笔买卖应该不错。我在男洗手间里已经给湖畔镇房地产所的蜜西·冈瑟打了个电话,给她留了言。可惜她不在办公室,估计可能去谢里拉的发廊做头发去了。”影子吃完了馅饼。真好吃,而且非常管饱。“粘在你肚子里,”他妈妈过去常常这么形容这类食物,“吃了就长肉。”“这么办,”警长查德·穆里根抹掉嘴上的热巧克力泡沫,“我看我们先在赫因农场及家庭用品店停下,让你买些真正暖和的过冬衣服,再扫荡一番丹维美食店,让你塞满你家的食品柜。接着我把你载到湖畔镇房地产所。如果你能首期预付1000美元买车的话,蜜西·冈瑟准会非常高兴。也可以这么办:每月付500美元,连续支付4个月。估计她也会同意的。我告诉过你,那辆车很难看。不过,要不是那小子把它漆成了紫色,那可是一辆价值10000美元的好车,而且性能绝对可靠。像这样的寒冷冬季,你需要那样的车。”“你真是个大好人。”影子感激地说,“不过,你总是这样到处帮助新来的人,用不着出去抓罪犯吗?当然,我不是在抱怨你,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。”玛贝尔咯咯笑起来。“我们大家总这么说他。”她说。

穆里根耸耸肩。“这个镇子的治安很好。”他简单地说,“没有什么麻烦。当然,总能抓到某些车速超过规定的家伙。那倒也不错,交通罚款可以付我的工资。周五周六晚上,你会抓到一些喝醉酒打老婆的混蛋。还有女人打老公的,相信我,绝对是真的,男人和女人厮打在一起。除此之外就一切太平了。有人把自个儿的钥匙锁在车里面的时候,他们就叫我来帮个忙。还有就是管管太爱叫唤的狗。每年都会逮住几个高中孩子在露天看台后面的杂草堆里胡搞。最近五年来最大的一宗案子,就是丹·施瓦兹喝醉后开枪射击自己的拖车,然后坐着他的轮椅沿着主干道冲下去,手里挥舞着他那把该死的霰弹枪,叫喊着谁敢挡住他他就冲谁开枪、谁都甭想拦着他冲上高速公路,好像还说他要去华盛顿刺杀总统什么的。一想到丹坐着轮椅朝高速公路猛冲,我就想笑。你还记得吗,玛贝尔?”她点点头,噘起嘴唇。看起来,她一点也不像穆里根那样,觉得那件事情很可笑。

“你是怎么处理的?”影子问。

“我和他谈了谈。他把霰弹枪交给我,然后在拘留所里睡了个醒酒觉。丹不是坏人,只是喝醉了有点发疯。”影子买单付了自己的早餐钱,然后不顾查德·穆里根的推辞,付了两杯巧克力的钱。

赫因农场及家庭用品店是位于镇子南边的一家仓库式建筑,销售的物品包括从拖拉机到玩具等各种物品(现在仍是圣诞节假期,所以那些玩具依然在销售)。商店里挤满了圣诞节后的购物者,影子认出了在巴士上坐在他前面的那个比较年轻的女孩,她正跟在她父母后面没精打采地走着。他冲着她挥挥手,她犹豫一下,然后露出微笑,也露出蓝色的牙套。影子漫不经心地想,十年之后,不知她会变成什么样子。

也许到那时,她会和站在赫因农场及家庭用品店收款台后面的女孩一样漂亮。收款的女孩拿着一只咔咔作响的手持扫描仪,扫描他购买的东西上的条形码。影子毫不怀疑,就算有人开过来一辆拖拉机,她也照样有本事用这家伙扫描货款。

“十套长内衣裤?”那女孩好奇地问,“你准备囤货吗?”她长得非常漂亮,像电影明星。

影子觉得自己变成了十四岁的少年,舌头打结,傻傻地说不出话来。他什么都没说,看着她登记保暖靴、手套、毛衣和羽绒外套的价格。

穆里根警长在一旁看着,他不想在这里试验星期三给他的那张信用卡,所以全部用现金付账。然后,他提着衣服袋去了趟男洗手间,出来时已经全部换上了新买的衣服。

“看起来挺不错的,小伙子。”穆里根夸奖说。

“至少很暖和。”影子说。他们走到外面停车场,寒风吹在脸上依然很冷,但身体其他部位都很暖和。在穆里根的坚持下,他把购物袋放在车子后座,然后坐在警长旁边的乘客位上。

“对了,你做什么工作的,安塞尔先生?”警长问,“像你这样的大高个儿可不常见。你是做哪一行的?会在湖畔镇开业吗?”影子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,但他的声音依然很沉着。“我为我叔叔工作。他是做买卖的,全国都有他的生意。我帮他干点力气活儿。”“他给你的薪水高吗?”“我们是一家人。他知道我不会给他捅漏子,再说还可以顺便学一点贸易知识。学会之后,我想自己独立做生意。”从他嘴里说出的这番话听来振振有词,流利得像一条蛇。话刚出口的一瞬间,他便对迈克·安塞尔这个人了如指掌。他很喜欢迈克·安塞尔。迈克·安塞尔没有影子遇上的那些麻烦,迈克·安塞尔没有结过婚,迈克·安塞尔从来没有在火车车厢里被石先生和木先生审问拷打过,电视机也不会对迈克·安塞尔说话,迈克·安塞尔从来不会做噩梦,或者相信一场神秘风暴即将来临。

他在丹维美食店里装了满满一购物篮,里面是他在加油站时梦想的一切:牛奶、鸡蛋、面包、苹果、奶酪、饼干。以后有时间的话,他会来一次真正的大采购。影子在店内四处挑选食品时,查德·穆里根和周围的人打招呼,把影子介绍给他们认识。“这位是迈克·安塞尔,他现在住在老佩尔森的那套空公寓里。”影子无法记住那么多人的名字,最后只好放弃,只和大家微笑着握手。热烘烘的店堂内穿着保暖服不大舒服,他出了一身汗。

查德·穆里根开车送影子去湖畔镇房地产所。蜜西·冈瑟的头发显然刚刚做过,还上了发胶。她根本不需要介绍,她知道迈克·安塞尔是谁。哎呀,那个和蔼的伯森先生,他的叔叔爱默生,是多么和蔼可爱的一个人呀。他大概是六周前来这里的,不,是八周前,租下了老佩尔森的公寓。那儿的景色是不是美得要命?这个嘛,亲爱的,等春天时你再看吧。这附近很多湖泊一到夏天就长满绿色水藻,喝了湖水会拉肚子,但我们很幸运,我们的湖,直到7月4日,你都可以直接饮用。还有,伯森先生预付了整整一年的房租。说到那辆丰田四驱车,她真不敢相信查德·穆里根还记得这件事。是的,她巴不得早点处理掉那辆车。说实话,她本来已经对那辆破车不抱希望了,打算把它捐赠给赫因泽曼恩的商会,把它当破冰车,能抵销点税款也好。倒不是说那辆车真是什么破车,绝对不是,那是她儿子去绿湾上学之前开的车。呃,有一天,他突然把它漆成了紫色。哈哈,但愿迈克·安塞尔喜欢紫色。这一点,她必须预先告诉他。如果他不想要的话,她是不会怪他的……她的滔滔不绝进行到一半时,警长起身告辞。“看来他们要我回警察局去。很高兴认识你,迈克。”他把放在他车子后座上的购物袋转放到蜜西·冈瑟的客货两用车上。

蜜西开车带影子回她的住所。他在车道上看见了那辆旧SUV。车身一半覆着白雪,白得耀眼,没有积雪的地方可以看到车身的油漆。那种难看的紫色,只有吸毒high到极点,而且经常high的人,才有可能喜欢那种颜色。

难看虽难看,但点火钥匙一扭,车子就发动了。暖气也能用,尽管要让发动机转上十分钟,车内温度才能从无法忍受的刺骨寒冷提升为刺骨寒冷。汽车空调努力工作的时间,蜜西·冈瑟带影子进厨房——抱歉家里乱糟糟的,不是她不收拾,可圣诞节后,小孩子们总是到处扔玩具。他介意不介意吃些剩下的火鸡晚餐?那好,那就只喝咖啡,也省得刷锅。影子从靠窗的椅子上拿下一个很大的红色玩具车,这才坐下。蜜西·冈瑟问他见没见过他的邻居,影子说还没有机会见到。

煮咖啡的时候,影子被告知,他所住的那栋公寓楼里一共有四户人家。打从一开始,佩尔森就出租房间。佩尔森一家住在楼下,楼上的两套租出去。现在,就连他们自己住的房间也租给了两个年轻人,霍兹先生和尼曼先生。他们两个真的是一对儿。安塞尔先生,老天,我们这里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,比森林里树的种类还要多。不过,那样的人大都住在麦迪逊市或者双子城。说实话,这里的人对他们倒也不会有什么看法。他们冬天住在考尔威斯特市,四月份才回来,湖畔镇是个好地方嘛。到时候他就能遇见他们了。住安塞尔先生隔壁的是玛格里特·奥尔森和她的小儿子,那是个长得很甜美的女人,真的很甜美。尽管她的生活很不如意,可还是个像甜品派一样甜美的可人儿。她为《湖畔镇新闻报》工作。那份报纸不是世界上最令人激动的那种报,但是敢讲真话。蜜西·冈瑟认为可能这就是本地人都喜欢这份报纸的原因所在。她一边说,一边为他倒上咖啡。哦,她真希望安塞尔先生能看到这个镇子的夏天或者晚春,到时候丁香花、苹果花、樱花全都开了,她认为没有什么比这里更美丽的了,全世界都找不到比这里更漂亮的地方了。

她一边说,一边为他倒上咖啡。哦,她真希望安塞尔先生能看到这个镇子的夏天或者晚春,到时候丁香花、苹果花、樱花全都开了,她认为没有什么比这里更美丽的了,全世界都找不到比这里更漂亮的地方了。

影子付给她500美元押金,钻进新买的车内,倒车离开她家的前院,开到外面的车道上。蜜西·冈瑟突然追出来,敲敲他的前窗玻璃。“这个给你。”她说,“我差点忘了。”她递给他一个浅黄色的信封。“闹着玩的玩意儿。我们几年前印刷的,你不用现在就拆开看。”他道谢之后驾车离开,小心谨慎地开回镇子。他选择那条靠近湖边的路走。影子真希望自己看到的是春天、夏天或秋天的湖景。毫无疑问,到时候景色一定异常美丽。

只用了十分钟,他到家了。

他把车停在外面街上,沿着公寓楼外面的楼梯走进他那间冰冷的公寓。他打开购物袋,把食物分别放进食品柜和冰箱,然后打开蜜西·冈瑟给他的那个大信封。

里面装着一本护照,蓝色塑料封面,上面宣布迈克·安塞尔(他的名字是蜜西·冈瑟用端正的手写体写的)为湖畔镇公民,护照下一页是一张全镇地图,剩余的几页全是当地各个商店的折扣券。

“我想我可能会喜欢上这里的。”影子对自己说出声来。他看看结冰的窗户外面冰封的湖面,“前提是这儿能暖和起来。”下午两点左右,前门突然砰地响了一声。此时影子正用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币练习“消失戏法”,把硬币从一只手偷换到另一只手,而不被人发现。他的手太冷太笨,硬币总是掉在桌面上。敲门声让硬币再一次掉了下来。

他走到门口,打开门。

一时间,他吓得目瞪口呆:站在门口的那个人戴着一副遮住下半张脸的黑色面罩,正是电视上银行抢劫犯常戴的那种,廉价电影里的系列杀人狂吓唬受害者时戴的也是这种面罩。那人的上半张脸扣着一顶黑色的毛线帽子。

不过,那人的个子比影子小很多,显然没带武器,而且穿着一件颜色鲜艳的格子花呢外套。系列杀人狂一般绝对不会穿那种衣服。

“呜赫赫呵呵恩。”来人说。

“什么?”来人一把扯下面罩,露出的是赫因泽曼恩那张快乐的老脸。“我是说,‘我是赫因泽曼恩’。知道吗,这种面罩流行之前我们是怎么吓唬人的,我已经全忘了。不过我还记得怎么戴上这东西吓人。厚毛线帽子遮住整张脸,再裹上围巾。我只懂这种玩法。现在流行的新玩意儿,我觉得简直是奇迹。我虽然老了,但绝对不会抱怨新鲜事物,绝对不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