奇幻小说网 > 奇幻小说 > 符文之子 > 第六部 封印之地的呼唤(上)

69、巡礼者(3)

达夫南从杰洛先生的口中,听到了最近他最想逃避的话题。“因为你将来应该会成为月岛的祭司,剑之祭司。”达夫南慢慢地摇头。不过杰洛先生视若无睹地继续说下去:“虽说真相显而易见,不过对月岛上的人而言,这样的真相,更像是诡辩或瞎说。对他们而言,现在的一切都已经太习惯了。由崇拜魔法而崇拜月女王,有什么大不了?由崇尚学问而崇尚剑术又有什么错误?他们应该会那样回答吧。事实上,连我有时也会感到混淆。月岛上的人们会觉得这没什么大错,不管一开始怎样,如今大家在月女王之下不也过得很好?当然啦,他们也不赞成所有人都只会挥剑而已。”杰洛露出淡淡的笑容:但是达夫南完全了解杰洛要他做的事,那是件艰难的责任。“可是如果是你……那些伊利欧斯无法做的……不!是不愿做的事,你一定能完成……我是那样想的。有些人不会听我说话,但如果是祭司说的,而且还是剑之祭司说的,他们就会不自觉地点头赞成,所以,当我看到你也像伊利欧斯一样,成为银色精英赛的冠军时,更是……”“……”各种纷乱思绪在达夫南的脑子里纠缠杂沓,他想起以前伊索蕾曾说过有关伊利欧斯祭司与摄政的冲突,以及她与莉莉欧佩之间潜在的对立。伊索蕾离群遁世的理由,是因为不想要再重演父亲辈的纷争。不怕与人战斗的她,本有可能成为剑之祭司的,不过她却选择了回避潜藏。然而,杰洛现在却要达夫南去走伊索蕾不走的路!蓦地,达夫南想到,伊索蕾是否真的对这问题全然不知情。若是知道的话,她有可能像现在这样没有行动吗……不过,一想到她也遗传了伊利欧斯祭司那种狂狷的个性,也有可能会不采取行动吧。只要理由充分,伊索蕾的个性是,就算伤害自己也毫不犹豫;而她居然会因为想要避免和莉莉欧佩起争执,就决定隐退,这确实是没有道理的事。但是,她如果成为剑之祭司,正面站出来和莉莉欧佩对立,月岛上又有谁会支持她?月岛是个小而封闭的社会,若被岛民排挤,就只剩下和父亲一样被强迫牺牲的命运而已。所以即使伊索蕾知道了杰洛所说的真相,也不会改变任何事。月岛上的人们、伟大的卡纳波里的后裔,他们因为认为伊利欧斯是定居到月岛以来最为出类拔萃的天才,而爱屋及乌地爱伊索蕾,但同时也对她怀有戒心。她的非凡能力,虽然是带给岛民的祝福,但更像是一种极大的危险。那么达夫南呢?达夫南虽然是继伊利欧斯之后,第二个把银色骸骨带回月岛的人,却没有人把他和伊利欧斯等同看待,他们不把他看成天才,而是具有不明能力的外来者,所以达夫南没有像伊索蕾那样的血统问题。但这样的事实若是由外部的侵入者来揭露,是否又会产生另一种不安全感?现在的奈武普利温尽管怠忽祭司职位很久了,还是有很多人喜爱他、信赖他,那是不是因为他没有牵扯到其他的事,单纯只是走著剑术的路?达夫南看著杰洛的眼睛。“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,我是……是的,严格说来,我还是外来者。与其说我想变成这样,不如说是自己感觉到的,应该说我还没有被接纳,也许是那样吧,我还对月岛没有那么大的责任感,到现在为止,一切都还没有确定。剑之祭司……那是否真是预定给我的位子,这一直是个模糊不清的问题,而且,我也还没有准备好要肩负那样的荣耀,这就是答案。”“你觉得你无法承当那样的重任吗?”杰洛的口吻不同于奈武普利温,也和戴斯弗伊娜不同,有时就像是同龄的好友。但是那样的语气,偏偏在今天听起来特别别扭又不好受。逼得达夫南还是不得不把他心里想的事说出来:“我不得不坦白说出我心里的话。我觉得您的这种想法,就是想把自己被卷入的程度,尽可能地缩到最小,这是您给我的感觉。不是不可能做到,而是不愿去做。对吗?”杰洛先是不发一语,因为这是个困难的问题,达夫南也静静地等候著。“是的,就像刚刚说过的一样,我毕竟不是伊利欧斯。虽然我一直有这种想法,但这其实是给自己的懦弱一张免罪牌吧?我无法像伊利欧斯一样干脆漠不关心,但也没有因此大胆到敢挺身而出,进而改变现状。”杰洛先生抬起头来,视线望向放在黑暗中的书籍。“我能力可及的事,充其量不过是分类书籍。事实上,这个藏书馆也不是我一个人建立的,当初发现有关卡纳波里藏书馆的记载之后,就和伊利欧斯一起讨论,两人一起设计出这座藏书馆。设计部分大多是伊利欧斯的点子,我主要是做书籍的分类和整理。但是这里建到一半时,我和他的关系就决裂了,他冷酷地说他将不再插手管这里的事,也就是说我别想再请求他帮忙了;他的固执又有谁能改变……这个朋友,他说话时我要是不说嗯一声,他就会以为我轻视他的意见,而更加火大。从那之后,我独自承担剩下的事,当然多花了好几倍的时间,因为藏书馆完工后,又投入了很多心血,藏书增加为当初的十倍。这么辛苦打造出来的地方……我一定要尽量保卫、照顾,以后大概也要传承;传给谁……传承给谁好呢?”虽然达夫南马上就想到由欧伊吉司来继承,但杰洛先生没有提到他,接著说道:“我对自身的问题,已经考虑很久了,伊利欧斯活著的时候,我帮忙参与他的各项计划,平静又快乐,我常常希望再出现像伊利欧斯的人,而我也会像之前帮助伊利欧斯一样,全心全力地帮助这个新出现的人。至于我所冀望的真相传播,对于奈武普利温的坦率性情来说是很困难的,而因为父亲缘故而关闭心门的伊索蕾,则没办法逃避众人的牵制,所以当我看到所谓外来者的你时,似乎见到了一线希望。真的抱歉啊,抱歉;不过我的希望至少帮你了解了真相,你要是拒绝的话,我也不会勉强。我只问你一件事,达夫南,对你造成压力的是剑之祭司这个位子,还是和我一起去揭发历届摄政的谎言呢?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,我都能够理解,你说说看吧。”“……”达夫南并不是因为感到混乱而痛苦,现在最令他感到痛苦的不是真相,也不是责任,而是伊索蕾。他不断努力试著想抹掉她的存在,而且每日都在努力说服自己这回的决定是对的。但他终究是个男人,他无法以惆怅悲伤,让自己从苦痛中自拔出来。“如果您能理解,我会非常感激,但如果无法理解,也是没办法的事,毕竟这种事只有我自己最清楚。因为,我也无法完全理解叔叔您的想法。今天听到的事情,对在大陆出生长大的我来说,并不算是太大的冲击,但是又如您所言,身为外来者的我,是否应该为了真相,奉献出我的人生,这我还无法下判断。我要辛苦面对的事……不管会以何种形态出现,都是对他人负责而非对我自己负责。可是,以现在来说,我连自己都站不稳了……真的,如果我真的打破那些虚假,我怕可能轮到我的主张被人们排挤。在我解决自己心里的问题,并且决定什么是对我自身最重要的事之前,我是无法做出任何决定的,这就是我要说的话。”油灯渐渐熄灭,好像是燃料都烧完了。“嗯,我知道。”一段非常沉重的沉默之后,杰洛先生开口说:“嗯……有件东西想给你看,明天思可理的课结束之后,你去一趟上村附近,就是伊索蕾家再过去一些,白扁柏树林入口的岩石处。”达夫南离开了藏书馆,回到家之后,忐忑不安的心还是无法平静下来。直到半夜,奈武普利温回来时,两个人也没有交谈,只是互看了对方一眼,就各自上床去了。望著黑漆漆的天花板,达夫南没有发出声音,只是无声地自言自语著:月岛岛民们对自己的期待,自己对自己的期待,还有期待却不可为的事,身在其中却不能选择任何事的自己。不愿意就逃跑的话,这次又该逃到哪儿啊!年冰雪的峭壁,明显不是神旨指示的宽阔大地。当年先祖的克拉帝乌斯(进车者)船队到了这块土地就停止前进,因此留给我们这些后世子孙,只可养活五百人口的小岛,作为最后避难处所。事实上,当时有众多子孙为躲避灾难逃离大陆,最后却只有一艘船只得以安然避开狂风暴浪,抵达此岛岸边;当初众人不为其他,只为成就奉行神所下之旨意。达夫南慢慢地阅读著,但是读到某一段落时,却不由自主地心中一震,再也读不下去了。……为了不要忘记先祖的过失,我们将四座岛命名为“光荣之记忆”、“神旨之沉默”、“大地之丧失”、“归乡之祈愿”。达夫南自问为何暗自吃惊,于是再逐字推敲,就找出了其中的端倪。把书中四座岛名的前面去掉,不就是现在他们所居住的四座岛吗……“……”达夫南的手指尖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又停下来。若依据这本书的内容,不就意味著巡礼者的古老王国,正是在灭亡之地的卡纳波里,而岛民们即是卡纳波里的后代吗?只有他自己还不知道这个真相?那是不可能的。古老王国……不管是从岛上谁的口中,都只是听他们这样称呼而已,从来没有人说那就是所谓的卡纳波里;甚至连奈武普利温也说他不知道古老王国在哪里。古老王国,古老王国……达夫南于是突然产生一个想法。奈武普利温曾经说过,摄政阁下或“木塔的贤者”杰洛说不定知道古老王国的位置。在他被命名为达夫南的那一天,两人坐在山坡上聊天时,他确实这样说过。达夫南一跃而起,就像上次看完这本书的那天一般,又再次把此书夹在腋下,往藏书馆跑去。杰洛正好用过晚餐,一手捧著杯外还有手垢,但装有热腾腾羊奶的木杯出来迎接达夫南,那模样令人觉得“木塔的贤者”这个称号确实很适合他。看到达夫南夹在腋下的书,杰洛露出一抹微笑。“你总算读了那本书了。”达夫南吓了一跳,因为杰洛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早料到达夫南看了书后,肯定会来找他一样;虽然已经过了数次的季节交替。达夫南好不容易才开口说道:“您早……早就知道了吗?”“如果你是指那本书的内容,我当然早就看过了,这里的书我几乎都看过了。”达夫南心里又是一惊,而且这一次令他觉得不愉快。杰洛当初会送这本书给自己,莫非是打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?“为什么要把这书送给我呢?您是特意送给我的吗?”杰洛不回答,突然低声笑了起来,然后像是要掩饰难为情似地搔搔后脑勺。“不好意思,你的反应比我原本想像的还快喔。没错,我坦白承认吧。关于月岛的真相——有些人刻意隐瞒,有些人无从得知的真相,全被写在这本书中。还有,即使只有很小的可能性,我的确是期待你读到这本书后会跑来找我。”“为什么呢?啊,为什么您知道了真相却不告诉岛民们,反而让我知道呢?不能给别人知道的理由是什么,我一定要知道的原因又是什么呢?”此时杰洛收起了笑容,说出简短的答话:“不能说出来的理由很简单,因为不希望公开真相的人就是摄政阁下。”到目前为止,达夫南对摄政阁下的认知,只是孤伶伶地坐在宅邸内,操纵月岛事务的隐形人物;他的身体行动不便,也没有特殊的能力,却仍然能够掌握权位,而这全赖于古老王国留存下来的传统。但是他为何又要隐瞒赋予他权位的古老王国的实体呢?难道是因为古老王国的样貌与现在岛民们所认知的有所不同,而这点如果被岛民知道的话,可能会威胁到摄政阁下的自身权位吗?“古老王国如果真的就是卡纳波里……谈论卡纳波里的书籍,在大陆还可以找得到一些;换句话说,卡纳波里的相关资料有某种程度被流传下来……可是,那件事如果被岛民发现的话,难道会对摄政阁下的地位有所影响吗?”杰洛环视四周后,指了指上二楼的阶梯。两个人依序踏著阶梯上楼,如同上次一样,来到了大量书籍危险地高高堆叠的圆形房间里。房间的中央只摆著一盏油灯,照不到几尺,上方就黑漆漆的了。两个人把油灯放在中间,面对面坐下来,黑暗中灯火映红了对方的脸庞,若隐若现。“就如你所说,那么,你在大陆曾经读过有关卡纳波里的书吗?”真是太久以前的印象了。培诺尔伯爵的书房里,兰吉艾最早推荐给他的书——《魔法王国的历史》,那时读到的内容虽然不是全部都记得,但还记得其中一部分。根据那本书的记载,卡纳波里是一个连小孩子都会魔法的魔法至上主义国家,国家的支配者——即国王,也是魔法师,国家的所有秩序全靠魔法的权威来维持与运作……这一瞬间,达夫南领悟到,卡纳波里的故事与他所知道月岛的古老王国,有很大的不同——其中,少了一项最重要的要素。月女王,月女王在哪里?“在我读到的书中……卡纳波里是魔法师的王国……那地方最推崇的价值是……魔法。然而现在月岛上,魔法几乎都已消失……”杰洛黑暗的脸孔浮出一抹微笑。“没错,他们本来并不崇拜月女王。”“那么月女王的信仰到底从何而来……”“不知道吗?嗯,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?”杰洛说这句话的模样跟平常的他完全不同,一副坚定而权威的样子。也就是说,这问题的答案像是杰洛花了大半辈子才追查到的。“是历代的摄政们所创造的人物吗?”月岛的巡礼者要是听到这句话,准会受到很大的冲击并陷入愤怒之中。但达夫南实在难以置信,如此重要的事,杰洛居然到现在都还没有告诉任何人。有关卡纳波里的记载,不仅在大陆上有,像今天达夫南读到的,不就也存在于月岛上?只要看一本这样的书就会明白,不过现在的岛民谁也不想看书……喔!“当大家都不读书时,事情就有可能被操控成这样;这么说来……让人们远离书本,难道也是摄政们有意慢慢助长而成的结果吗?”达夫南忆起很久以前杰洛说过的话,他说岛民忽视魔法的文学、音律,而只是一味地追求剑术,他断言这就是所谓的“明显退步”。当时杰洛的表情就和现在一样,真挚坚决。“有很多事情你都还不知道。达夫南啊,我相信你,从现在起我说的话你都会保守秘密。本来的古老王国,也就是卡纳波里,的确是有月女王的存在。”虽然达夫南还没发誓说会保守秘密,杰洛却不介意地直接就开始说话。达夫南抱著大开眼界的心情去听杰洛所说的事。原来,在卡纳波里王国,月女王不是信仰,而是一种原始的哲学,仅不过是众多学派中的一支。这也是为何现在的月女王信仰,内容较少神格化的成分,反而偏向伦理学或正义论。卡纳波里王国不论是在魔法或学问上都发展蓬勃,有不少类似模式又观点不同的哲学支派,他们经常会互相争论,并且建立专属各派的殿堂以聚集弟子。就在那时候,灾难之日来临了。为了收拾灾殃,虽然大部分的伟大魔法师都还留在原来那块土地上,但为了保护后代与魔法、学问的传承,还是选拔了一万多位,外出找寻新的地方以开拓殖民地。他们在王位继承者的指挥下,登上腾空而飞的船,预定到大海另一端的土地。他们想要去的地方,比月岛还遥远,那是某块未知的大陆,是神旨所预言的地方。腾空而飞的船。达夫南一听到这几个字,就想到曾在《魔法王国的历史》一书中读过的内容,一时之间全身感到一阵寒冷。难道真有那种腾空而飞的船存在吗?“但是在众多船只之中,只有一艘里面载有一百多人的飞船抵达了月岛,其余的大部分虽然也飞到了现在雷米王国北岸的白水晶群岛,但在那一带却发生了不可知的问题,结果王位继承者所乘坐的那艘最大船,坠入海中沉没了。那艘大船同时也是补给船,其他船只的燃料——虽然不知是什么燃料,但可以腾空而飞——大部分都装在里面,因此,那艘大船一沉没,其他的飞船也就无法再飞得更远。只剩下一丁点燃料的飞船,一用完燃料,都不得不真的落海航行,船队就那样四面八方散开了。”“那么又为何只剩一艘……?船上全是魔法师们,为何连航海都不会呢?”“那就是其中最大的疑点。他们愈是往北方航行,就渐渐失去魔法的力量。在岛的周围,存在某种不知名的磁场,将卡纳波里的强力魔法慢慢地变弱,只有对特定的物品或对象,施出的魔法才勉强使得上力。出乎意想之外的是,有一部分人反而比获得以前更强大的力量,而这些人正是月女王支派的人。”这里的四座岛,原本如同达夫南在书中所看到的,只有各个岛名而已,并没有四座群岛的整体名字——月岛。不过,抵达这座岛的人们马上就知觉到,这地方的特殊月亮力量——也就是月女王的力量——特别地强大;也了解到因此那些一向追随月女王理念的人,才得以安然到达海岸边。他们因为已经厌倦长久的航行,而且预料再继续航行还会有意外,预备的粮食也消耗得差不多了,于是放弃了再去更远大陆的想法。不!也有可能是因为知悉月女王的力量在这岛屿上很强大,所以才故意在此定居。决定这件事的就是那艘船的船长,也就是现在代代世袭的摄政家族始祖。他们还能使用的魔法不多,只能依赖月的力量;又经过两、三个世代的光阴,不知从何时起,他们就变成了月女王的子孙,而岛也就变成了月岛。月女王的特别影响力远及到退潮小岛;到现在为止,巡礼者还是保卫著受影响的海域。至于为什么这岛的周边,月的力量会特别变强,连卡纳波里的后代也查不清楚。只知道过去卡纳波里也有一个区域,特定星宿的影响特别的强大;这是惟一的推测基础。“达夫南,你有仔细瞧过大礼堂上的雕塑吗?”“嗯?”虽然每天都会看到大礼堂,他却从不曾注意去看每一件雕塑。只记得其中有很多将月亮拟人化成女人的雕像。同时,他也想到另一个问题,大礼堂不只这一座,上回和贺托勒比武时,所去的荒废上村里也有已成废墟的大礼堂;但那里的雕塑却与这里截然不同,那里清一色只有赞扬魔法师与魔法的内容。“我记起来了,两座大礼堂……给人完全不同的印象。”“嗯,我知道你去过那座被遗弃的村落。是啊,那里没有月女王这类的雕像,对吧?还有,那里的背景风景也不同,是吧?那里所雕刻的景致就是卡纳波里。相对地,经过几代之后才建立的这座村庄,大礼堂的墙面却不知从何时起,就只剩下月岛的风光了!”杰洛接著说明。他说摄政的祖先就是那艘船的船长,他虽然担负了将人民送到新地方的责任,但本身似乎不是什么厉害的魔法师。即使不论官职的卑微,卡纳波里的习惯性思考模式是重视个人的魔法能力,所以像这样例外的人事安排,应该并非一开始的决定。也许是在旅行中途从飞行改为航行以后,魔法能力渐次变弱,具备其他能力的人才因而受到重视,甚至可能是当时他把原来的指挥者给杀了也说不定。摄政如果是以那样的方式取得地位,为了不被夺位,就会认为有必要在新的地方建立一套与卡纳波里不同的全新风俗。

于是,就建立了一套受月女王支配的巡礼者概念,原来由七名魔法师组成的会议,变为六位祭司的制度(大礼堂地板上雕刻的圆形仍存在七个),甚至一度还残忍地以活生生的牺牲品作为祭物,并形成一股崇尚剑术胜于学问与魔法的风气。人们远离书籍与文献记录,埋没了圣歌这类的魔法传统,这一切全都因于政治的利害,进而利用一连串策略达到目的。执政者不想让那些习惯于被伟大魔法师治理的人,看到差劲的魔法而不信服,于是推出真相不明的月女王作为新的崇拜对象,并特别塑造出不明确的旨意;将卡纳波里的名字化为“古老王国”,魔法王国则变成神圣的王国。由于这些原因,现在月岛内使用的魔法,只有几种能在大陆上发挥应有的力量。那些魔法之所以在大陆不会变弱,部分是因为有些月岛岛民有著卡纳波里的遗传,一出生就带著神秘的力量;另外,像伊索蕾的圣歌,从卡纳波里流传过来之后,因为有“歌曲”作为媒介,才不致让魔法的传统完全消失。“您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真相的呢?为什么不将真相告知别人呢?如果叔叔您的话是真的,那么月岛的人们不就要一代代被骗下去了吗?这些事祭司大人们都不知道吗?”杰洛先生将肮脏的坐垫慢慢地拉过来,用低沉又结巴的声音说道:“祭司,对啊,祭司。最早发现这整件事情的不是我,而是祭司。他曾经是比任何人都能迅速读完繁多的卷宗记录,又天不怕地不怕的剑之祭司,如今已经过世不在的……”达夫南立刻就猜出是谁了。“伊利欧斯祭司……是吗?”“没错,伊利欧斯……我的朋友。虽说他是我小时候惟一的玩伴,最后却和我反目成仇;没想到最后都还没和解,他就已经离开这世间了。那个王八蛋朋友,一开始就是他对我说出这件事。”达夫南早从奈武普利温那儿听说,杰洛先生是伊利欧斯知心好友,但最后两人反目不合的事,他倒是第一次听到。其实,若说像杰洛先生这样温和的人会和谁吵架,达夫南实在无法轻易相信。不过如果是谈论现在这个问题,倒是有可能会因为意见不合而吵架。“而且……最后还为这件事而死去。”“您说什么?”达夫南因为惊讶而不由自主地望向杰洛先生,他从杰洛的表情中读到了事实,因而吓了一大跳。到目前为止,他一直以为伊利欧斯是被那怪物,叫枸莫达的神秘生物给害死的。“当然,杀死伊利欧斯的是那被诅咒的怪物,不过摄政之所以要求伊利欧斯为了解决怪物不惜牺牲性命,也是由于他憎恶伊利欧靳,同时又害怕伊利欧斯了解太多卡纳波里以前的历史。是的,伊利欧斯虽然很聪明,却也是个聪明过了头又傲慢的人。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将发现的真相隐瞒,他除了关心自身是否可以从错误的知识中跳脱之外,其他人的感受与反应对他一点价值也没有。当时如果是以获得人们的信赖为基础,慢慢地传播这发现,结果说不定就不一样了。可是他没有那样做,反而每次在摄政面前表达意见时,总是用冷嘲热讽的语调说话。伊利欧斯之所以如此,以他当时身兼最强剑术与最博学者的身分,那种”有谁可以和我匹敌?“的目中无人态度虽然有错;但也是因为他多次识破了摄政的肤浅计谋,简直不齿到了极点。他如果不用那种嘲讽的方式,可能会完全无法忍受吧!即使伊利欧斯拥有洞烛机先的能力,又能如何呢?他的个性就是明知会伤到自己,却一见到厌恶的事就按耐不住,导致事情演变到最后无法收场,甚至无能自保。他是绝顶聪明之人,但毕竟不是贤者。”对伊利欧斯祭司的误解,被一层一层剥掉,渐渐接触到他真实的一面之后,才发现他其实是非常多面的人。起初他给达夫南的印象单纯只是一个既是天才又牺牲自我的人,然后则是个会和幼女一起去海边散步,并且送女儿松球的浪漫父亲;还有被奈武普利温拒绝就生气发火,一个自尊心超强的人;年纪轻轻就夺得银色骸骨,以致于到现在为止,连大陆人都还对他的惊人实力印象深刻。还有,如今听到的……一个不懂得隐藏自身情绪的人。结论是,他不是个贤者,而是个极为自负、会冷嘲热讽的人!虽然他是天才、大学者或强悍的剑师,却对自身的性情莫可奈何;他的一生为何如此令人嗟叹,如此错综复杂啊!如果他只是之前达夫南所知道的那种完美人物,反倒会像帧老旧的肖像画般,不能给他任何感动……“为什么伊利欧斯祭司不拒绝呢?摄政阁下要他死,他也不一定就要死,不是吗?怪物一定要解决,为什么摄政本人不出马呢?要成为王者,为了不让自己的百姓们遭受危险,应该要有自我牺牲的行动,我在大陆上读过不少类似的故事。”“这跟那类故事有点不一样,毕竟摄政不是王者啊,他只是摄政罢了,虽然统治一切,却没有为王国牺牲的责任啊,呵呵,呵呵呵……”过了一会儿,杰洛先生恢复了平静,继续回答达夫南的问题:“可想而知,擅长施展低劣计谋的摄政,故意去撩拨伊利欧斯的自尊心!而伊利欧斯即使心知肚明,最后却还是因为他恃才傲物的心态,自荐求死。那时,他转头一面看著摄政,一面说:‘很好,我愿意奉上我的性命。‘那家伙冰冷的目光,我还历历在目。”杰洛先生流露出百感交集的眼神,在黑暗中叹了一口气。“太阳!太阳的时代在属于月亮的土地上是无法持久的,说不定打从他出生命名的那一瞬间,就决定了到他死为止,都无法和月女王和解的命运。月亮吞噬了太阳!古王国卡纳波里曾是黄金与太阳的土地,要是他在那儿出生,搞不好真的可以如同太阳般存在……而像这样小的岛屿,也根本不需要天才吧……”达夫南默默地看著灯火。这地方所有的窗户全被关上,火光全无摇晃,只是直直地朝著天花板燃烧。他想像著,只要他的手一挥动,灯火就会被熄灭,小小的火苗根本禁不住用手去扬。就如同月女王要是真的存在,如果说她想把某人的性命毁灭,无论是多么优秀的人,也顶多只能硬撑著摇晃一、两下吧!月女王到底存在吗?月亮的确每晚高高地升起,影响了月岛以及周边海域。她讨厌优柔寡断的人,她有时直截了当,有时以幽微隐讳的方式,来治理她的百姓。那么,她是不是也像那些流传在大陆上的其他宗教神只一般,只是隐身起来不外显自己的形貌而已呢?“后来的事你应该也猜得到吧?伊利欧斯一死,摄政以保存资料为借口,从伊索蕾的手中,强行夺走她父亲的遗物,然后,一遍遍翻找对自己统治不利的部分。只要找到,就全部销毁,剩下来的部分就大致收藏在这藏书馆。最先我给你的那本书,后半部被撕掉,就表示那本书原先是放在伊利欧斯书房的;而后来再给你的这本……实际上是我和伊利欧斯决裂之前就已经抄写下来的,因为当时我觉得那的确是很重要的资料。”达夫南目光转移过来,看著杰洛。“那么说来,杰洛叔叔您现在正在做著伊利欧斯祭司大人无法完成的事,您在慢慢地向人们传播真相,一件件矫正错误的事,你和已经过世的那位‘只要我知道就够了‘的人做法大不相同,是这样吗?啊,您现在也一直在进行吗?您会让我知道也是……”“不,事情不是如你所说,我只告诉你一人而已。”“到底为什么?怎么是我?为什么只有我知道而已?”“会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是伊利欧斯;只告诉你,还是因为我不是伊利欧斯。”“什么意思呢?”杰洛在灯前合起双掌,像是个正保护小小火苗的人。“若是在岛上土生土长的人,听到这真相,必定会受到巨大的冲击,就如同世界就要裂成两半那样。伊利欧斯曾经放任还不满十岁的伊索蕾想读什么就读什么,可是他不仅隐瞒了自己的发现,在把这几卷书托付给我时,还特别交代我绝不可让伊索蕾知道。刚开始,我面对交杂呈现的虚假和真相,也都看不出眉目;但是出身大陆的你就不一样了。就我所知,现在月岛内就只有你一个人不是在这里出生长大,所以也只有你是可以在接触到真相之后,仍然能以平常心看待!跟那些因为心理防卫,而往往在了解真相之前就先把耳朵捣住的巡礼者比起来,你是不一样的。还有一点……”达夫南从杰洛先生的口中,听到了最近他最想逃避的话题。“因为你将来应该会成为月岛的祭司,剑之祭司。”达夫南慢慢地摇头。不过杰洛先生视若无睹地继续说下去:“虽说真相显而易见,不过对月岛上的人而言,这样的真相,更像是诡辩或瞎说。对他们而言,现在的一切都已经太习惯了。由崇拜魔法而崇拜月女王,有什么大不了?由崇尚学问而崇尚剑术又有什么错误?他们应该会那样回答吧。事实上,连我有时也会感到混淆。月岛上的人们会觉得这没什么大错,不管一开始怎样,如今大家在月女王之下不也过得很好?当然啦,他们也不赞成所有人都只会挥剑而已。”杰洛露出淡淡的笑容:但是达夫南完全了解杰洛要他做的事,那是件艰难的责任。“可是如果是你……那些伊利欧斯无法做的……不!是不愿做的事,你一定能完成……我是那样想的。有些人不会听我说话,但如果是祭司说的,而且还是剑之祭司说的,他们就会不自觉地点头赞成,所以,当我看到你也像伊利欧斯一样,成为银色精英赛的冠军时,更是……”“……”各种纷乱思绪在达夫南的脑子里纠缠杂沓,他想起以前伊索蕾曾说过有关伊利欧斯祭司与摄政的冲突,以及她与莉莉欧佩之间潜在的对立。伊索蕾离群遁世的理由,是因为不想要再重演父亲辈的纷争。不怕与人战斗的她,本有可能成为剑之祭司的,不过她却选择了回避潜藏。然而,杰洛现在却要达夫南去走伊索蕾不走的路!蓦地,达夫南想到,伊索蕾是否真的对这问题全然不知情。若是知道的话,她有可能像现在这样没有行动吗……不过,一想到她也遗传了伊利欧斯祭司那种狂狷的个性,也有可能会不采取行动吧。只要理由充分,伊索蕾的个性是,就算伤害自己也毫不犹豫;而她居然会因为想要避免和莉莉欧佩起争执,就决定隐退,这确实是没有道理的事。但是,她如果成为剑之祭司,正面站出来和莉莉欧佩对立,月岛上又有谁会支持她?月岛是个小而封闭的社会,若被岛民排挤,就只剩下和父亲一样被强迫牺牲的命运而已。所以即使伊索蕾知道了杰洛所说的真相,也不会改变任何事。月岛上的人们、伟大的卡纳波里的后裔,他们因为认为伊利欧斯是定居到月岛以来最为出类拔萃的天才,而爱屋及乌地爱伊索蕾,但同时也对她怀有戒心。她的非凡能力,虽然是带给岛民的祝福,但更像是一种极大的危险。那么达夫南呢?达夫南虽然是继伊利欧斯之后,第二个把银色骸骨带回月岛的人,却没有人把他和伊利欧斯等同看待,他们不把他看成天才,而是具有不明能力的外来者,所以达夫南没有像伊索蕾那样的血统问题。但这样的事实若是由外部的侵入者来揭露,是否又会产生另一种不安全感?现在的奈武普利温尽管怠忽祭司职位很久了,还是有很多人喜爱他、信赖他,那是不是因为他没有牵扯到其他的事,单纯只是走著剑术的路?达夫南看著杰洛的眼睛。“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,我是……是的,严格说来,我还是外来者。与其说我想变成这样,不如说是自己感觉到的,应该说我还没有被接纳,也许是那样吧,我还对月岛没有那么大的责任感,到现在为止,一切都还没有确定。剑之祭司……那是否真是预定给我的位子,这一直是个模糊不清的问题,而且,我也还没有准备好要肩负那样的荣耀,这就是答案。”“你觉得你无法承当那样的重任吗?”杰洛的口吻不同于奈武普利温,也和戴斯弗伊娜不同,有时就像是同龄的好友。但是那样的语气,偏偏在今天听起来特别别扭又不好受。逼得达夫南还是不得不把他心里想的事说出来:“我不得不坦白说出我心里的话。我觉得您的这种想法,就是想把自己被卷入的程度,尽可能地缩到最小,这是您给我的感觉。不是不可能做到,而是不愿去做。对吗?”杰洛先是不发一语,因为这是个困难的问题,达夫南也静静地等候著。“是的,就像刚刚说过的一样,我毕竟不是伊利欧斯。虽然我一直有这种想法,但这其实是给自己的懦弱一张免罪牌吧?我无法像伊利欧斯一样干脆漠不关心,但也没有因此大胆到敢挺身而出,进而改变现状。”杰洛先生抬起头来,视线望向放在黑暗中的书籍。“我能力可及的事,充其量不过是分类书籍。事实上,这个藏书馆也不是我一个人建立的,当初发现有关卡纳波里藏书馆的记载之后,就和伊利欧斯一起讨论,两人一起设计出这座藏书馆。设计部分大多是伊利欧斯的点子,我主要是做书籍的分类和整理。但是这里建到一半时,我和他的关系就决裂了,他冷酷地说他将不再插手管这里的事,也就是说我别想再请求他帮忙了;他的固执又有谁能改变……这个朋友,他说话时我要是不说嗯一声,他就会以为我轻视他的意见,而更加火大。从那之后,我独自承担剩下的事,当然多花了好几倍的时间,因为藏书馆完工后,又投入了很多心血,藏书增加为当初的十倍。这么辛苦打造出来的地方……我一定要尽量保卫、照顾,以后大概也要传承;传给谁……传承给谁好呢?”虽然达夫南马上就想到由欧伊吉司来继承,但杰洛先生没有提到他,接著说道:“我对自身的问题,已经考虑很久了,伊利欧斯活著的时候,我帮忙参与他的各项计划,平静又快乐,我常常希望再出现像伊利欧斯的人,而我也会像之前帮助伊利欧斯一样,全心全力地帮助这个新出现的人。至于我所冀望的真相传播,对于奈武普利温的坦率性情来说是很困难的,而因为父亲缘故而关闭心门的伊索蕾,则没办法逃避众人的牵制,所以当我看到所谓外来者的你时,似乎见到了一线希望。真的抱歉啊,抱歉;不过我的希望至少帮你了解了真相,你要是拒绝的话,我也不会勉强。我只问你一件事,达夫南,对你造成压力的是剑之祭司这个位子,还是和我一起去揭发历届摄政的谎言呢?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,我都能够理解,你说说看吧。”“……”达夫南并不是因为感到混乱而痛苦,现在最令他感到痛苦的不是真相,也不是责任,而是伊索蕾。他不断努力试著想抹掉她的存在,而且每日都在努力说服自己这回的决定是对的。但他终究是个男人,他无法以惆怅悲伤,让自己从苦痛中自拔出来。“如果您能理解,我会非常感激,但如果无法理解,也是没办法的事,毕竟这种事只有我自己最清楚。因为,我也无法完全理解叔叔您的想法。今天听到的事情,对在大陆出生长大的我来说,并不算是太大的冲击,但是又如您所言,身为外来者的我,是否应该为了真相,奉献出我的人生,这我还无法下判断。我要辛苦面对的事……不管会以何种形态出现,都是对他人负责而非对我自己负责。可是,以现在来说,我连自己都站不稳了……真的,如果我真的打破那些虚假,我怕可能轮到我的主张被人们排挤。在我解决自己心里的问题,并且决定什么是对我自身最重要的事之前,我是无法做出任何决定的,这就是我要说的话。”油灯渐渐熄灭,好像是燃料都烧完了。“嗯,我知道。”一段非常沉重的沉默之后,杰洛先生开口说:“嗯……有件东西想给你看,明天思可理的课结束之后,你去一趟上村附近,就是伊索蕾家再过去一些,白扁柏树林入口的岩石处。”达夫南离开了藏书馆,回到家之后,忐忑不安的心还是无法平静下来。直到半夜,奈武普利温回来时,两个人也没有交谈,只是互看了对方一眼,就各自上床去了。

望著黑漆漆的天花板,达夫南没有发出声音,只是无声地自言自语著:月岛岛民们对自己的期待,自己对自己的期待,还有期待却不可为的事,身在其中却不能选择任何事的自己。不愿意就逃跑的话,这次又该逃到哪儿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