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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一 牧云笙(3)

19鹤苓清从梦中醒来,听见天空中传来沉沉的声音,象是雷神的车轮。这老人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。他奔出瀛鹿山下的宫殿,向高台攀去。

踏过无数石阶,他来到了混天仪下。那巨人般的星仪正在缓缓转动着,无数的铜轴、齿轮、铁尺、金刻发出格格当当的相击声,这些声音溶入那巨大的闷雷滚动声中,十几个数千斤的巨轮一齐转动,近千个小轮飞旋,正把那个标尺推向某个终点。

而驱动着这庞然大物的,却只是那小小的少年。他仿佛是这星仪的一部分,一手轻推盘上的铜球滚动,来控制金质仪盘的细微倾斜,从而调整这巨大怪物的运转,另一手还在飞快的做出古怪的手势,象是每个手势都代表一个数。

“住手!六殿下,你在做什么?”鹤苓清扑了上去,“混天仪是不能随便转动的,刻度乱了,一切就再也算不准了。”少年却一把推开他:“你不烦我,就不会乱。”“它……它转的太快了,会失控的。”“五、四、三、二、一。”少年倒数着,突然一弹指,“到了。”当的一声清亮巨响,仿佛连云幕都被振的波动起来。那无数的轮盘,突然全部象弹脱了崩簧一般,嘎然而止。没有冲撞,没有急刹,没有摩擦,没有惯性,所有的力都平衡在了一点。一切因为力的消无而静止,这是一次完美的运算。

鹤苓清呆立在那里。“这……这是什么算法?”“我只是来想验证一下,我的算式真得是对的。看来,这混天仪还算准确。”“你在算什么?”“算十年之后……”少年抬头看向那最终的刻度,“的某一天……我会不会和她在一起!”“不!”鹤苓清绝望的喊:“你不能用混天仪来算自己的命运,任何人都不可以,因为自算会产生永不可确定的变数,那会毁掉全局,所有人的命运,整个王朝的命运,就再也没有能人算清了。”“皇极经天派的算法不能,我却能。”少年看着那刻度,没有人知道那个符号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,“十年之后,就见分晓。”20这一天,宛州世子牧云德来帝都天启城进礼。他是牧云笙的九叔宛州王牧云栾的儿子。也就是牧云笙的堂兄。

宛州邺王牧云栾是明帝牧云勤的九弟,当年大家还是皇子时,就为太子位有一番恶斗,牧云栾精明强干本更胜过牧云勤,但他为人个性决绝,对人好时可以割肉赠食,恨一个人时便手段残忍毫不留情,死忠与仇敌一样多。眼见更多重臣与穆如世家更倾向温和的三皇子牧云勤,牧云栾以退为进,放弃争太子位,主动请封赐宛州为王。那时三皇子一党也乐于以宛州一地换取皇位之争上少一个敌人,于是顺水推舟。

牧云勤称帝后,深以牧云栾为患,一面热诚安抚,所求无不应,一面对朝中及宛州各郡军政官员的倒向着意争夺。但牧云栾精于统御,这些年宛州之富庶,早超过中州,各郡之中,也遍是邺王党羽。

而宛州王世子牧云德却好似完全没有继承其父之才干精神,长得身形肥胖,其貌不扬,身上穿着华贵,却仍是没有皇家的气质。众臣暗自摇头,明帝也心中暗笑,因为他与自己九弟宛州王素来不和,现在看到其子这样形状,完全不如自己的几位皇子,不由颇为得意。

大殿会见后,明帝传旨在御花园摆宴赏花,园中行走之时,盼兮偷偷对牧云笙说:“这宛州世子周身华贵,却一派俗气,我很是讨厌他的眼神。”那边牧云德的脸上,却露出了一丝冷笑。盼兮有些吃惊:“难道他也看得见我?听得见我说话?”这时明帝转头问牧云德:“皇侄读了些什么书?可否习得弓马?”牧云德躬身道:“臣儿也没有什么本事,诗书琴棋刀枪骑射,样样都学了,样样也稀松,现在也只能略背得下《纵略》、《武韬》等数本。”明帝惊讶道:“这几本书洋洋万言,你也能背得下来?”牧云德笑道:“请陛下任意出题。”明帝命人取过书来,随意翻了几处,说出上句,牧云德立刻滔滔不绝接背下去,众人惊叹。

明帝心恼,不想牧云栾之子竟然有如此本事。宴毕,众人又看牧云德与四皇子牧云合比较棋艺。结果不过数十手,刚近中盘,四皇子就已完败。明帝面有愠色。

一旁有棋艺高超的翰林老臣看出明帝不悦,笑道:“世子棋艺高超,微臣也想请教。”他本想赢下牧云德为皇上争回一点颜面,不料牧云德行棋更加凌厉,又是中盘即败。

众人哗然,那老臣的棋艺已是一品,居然被牧云德这样轻易击败,这世上不知还有谁能下得过他。

“那不是他下的。”盼兮偷偷对牧云笙说。

“为什么?”牧云笙在心中问。

“看到他旁边那个玄袍老者侍从了吗?下棋时他一直沉思,牧云德却东张西望,一点思考的样子也没有。和当世名家下棋还能这样,绝不可能,只会是他身后那老者想好了棋招,不知用何方法告诉他。”“我听人说宛州王给他的儿子请了个精通术法的世外高人作师傅,莫非就是他?”牧云笙想着。

“果然是这样……方才背书,三韬七略之中,任一本书任一句话都记在心中,这也绝不是只靠心力可以做到的,我赌这牧云德能死背下字句,却一定不知道解读。”盼兮笑着说,“你若是去考他释义,他一定就傻眼了。”牧云笙心中笑道:“我自己也不爱读书呢,还考别人。”那边三皇子牧云合不服,离座起身道:“愿与皇弟切磋箭技。”牧云德冷笑道:“我的箭法粗疏,就请三皇兄指教了。”众人来到草地,十丈外立起箭靶,三皇子连发三箭,俱中靶心。众人一片喝好之声。

轮到牧云德时,他却举起弓来,一箭射向高空,众人正不解时,竟有一只飞鸟被射落了下来。

牧云笙看见,那箭在空中时,居然象被风吹动一样变了方向。盼兮冷笑着:“这哪是箭法,分明是秘术。”一边众臣纷纷叹息。宛州王牧云栾竟然嚣张到派其子来帝都炫技,明显要向天下昭示众皇子还不如他的儿子。看来是宛州势力成熟,已然有恃无恐,开始打压皇族的气势了。

明帝心中如塞上一块大石,再也强笑不出来。只叹长皇子牧云寒和二皇子牧云陆不在。以牧云寒超群武艺,牧云陆的才气文韬,绝不会让这宛州邺王的世子如此轻易比下去,以致现在天启皇族颜面无光。

牧云德却借势进逼道:“今时艳阳当空,桃花开放,暖意融融,我愿借景献画一幅,以谢今日之皇恩。”所有的人都将眼睛望向牧云笙去,六皇子画工上的天才,举世皆知,如今牧云德竟要在牧云笙面前作画,岂不是明摆着要以一人打败明帝的所有皇子。

明帝知道牧云德必有高人传授,心已气馁,但别人已逼到面前,不能不战而认输,也只得说:“那么,正好小笙儿平日也爱胡乱涂抹,就一同来画画这今日的桃花美景吧。”于是大家展开笔墨,都画面前的一树桃花。

牧云德画笔如风,连眼睛都不望着笔尖,转眼间桃花朵朵怒放,牧云笙看他手臂挥动,眼神却散漫,还偷瞧四周,知道这必是又有人控制着他的手在作画。他望着牧云德身后那玄袍之人,他果然正凝神看着纸面,手指暗暗挥动。牧云笙心想,这哪里是比画,不如直接改成斗法好了,心中一气,一点作画的兴趣也无,只看着白纸出神。

转眼牧云德画卷完成,片片花瓣分明可辫,远看仿佛真得是花落纸上,众人皆惊叹好画。再看牧云笙纸上时,却仍是空白一片。众臣们开始摇头叹息,六皇子虽然才气天纵,可是要想在片刻之内做成一画压过这幅桃花图,却是连国手大师也难做到的。

牧云德得意道:“诸位请数,那桃枝上是多少花瓣,这画上也是多少,若差了一片,我便认输。”殿中又是一片惊叹声,没有人敢不相信他的话。

明帝叹一声道:“小笙儿,认输了吧。你连笔都没有来得及动呢。”牧云笙看一看牧云德的画,心中却豁然开朗了。他微微一笑,不急不慢,来到牧云德桌边打量起他的那幅画,冷笑道:“这是画么?”“不是画是什么?”牧云德沉不住气怒道。

“简直就象是把桃枝放在纸上么。连一片花辫都不差,工笔能画成这样,只怕无人能比了。”少年道。

牧云德听此美誉,露出得意笑容。众臣一看牧云笙都如此说了,也都只有随声附和,一片夸赞之声,明帝脸上,却是再也笑出不来。

“可是少了一点。”牧云笙说。

“什么少了一点?”牧云德惊问。

牧云笙举起笔象是要指,却把一滴墨滴甩在那画上。

牧云德大惊:“你……你这是故意坏我的画。”“不,”牧云笙稳如静水,“是你的画就少了这一点。”牧云德气得发笑:“六殿下,你……你太调皮了。”牧云笙忽然手腕一挥,笔尖在那墨点上轻触几下:“画得再象,却是僵死之物,只少这一点灵气。”众人围拢看去,那个墨点已然变成一只蝴蝶,似乎正在桃花之上将落未落的那一瞬,那翅膀将开将合之一刹,脱纸欲飞,而那花枝被这一点,便仿佛正在微微的颤动,顿时满画俱活。

众人静默了许久,突然暴发喝彩之声。殿中欢呼雷动,象是赢得了一场战争似的。盼兮更是高兴得不行,在小笙儿身边跳着欢笑。

明帝也终于微露笑意。

牧云德惊道:“这算什么?他只画了这一只小虫,怎就压得过我满树桃花?”他背后那玄袍者叹了一声,扳住牧云德肩头:“世子,服输吧。真论画境,我们与人家是溪流与大海的分别。”21宛州少主回到驿馆,气得踢翻案几,对那玄袍老者大喊:“我与你学了这么多年法术,结果居然还是被人一个墨点就打败了。这样回去,有什么面目见我父王?”玄袍者却面如静心,不喜不怒:“法术是可以靠苦练出来的,但意境却就完全不同了,你是被六皇子的才华打败的,可你将来要做的是成为天下帝王,这一点才华却是无用的。”“对了,”牧云德突然想起别事,“你有没有看见那六皇子身边的小魅灵?当真是美丽,我这么多年自以为收藏美女无数,可与她相比,竟然……你说这是不是……也是意境的分别。”玄袍者这时却笑了:“如果我没看错。那个小魅灵不是普通的游魅,而是珠魂所化,所以才能那样脱俗,她还没有能凝聚出实体,等她凝成血肉之躯的真正之人后,天下之乱才将真正开始呢。”“我不明白,这美人和天下之乱有什么关系?”“据说有古人制成奇珍宝珠,可以将前人的记忆心思吸入珠中。久而久之,这珠中就藏有了许多久远的秘密。而那珠魂其实是曾活在这世间的一奇女子的珠中倒影,初时她只是一个不知自己是谁的虚灵,但是渐渐的,她会吸收天地间的微尘,将自己凝为真正的人。所以当这灵魅凝为真人之时,就可能影响天下人的命运。”“墨先生,你怎么会知道这些?”“也是前辈所述。没想到今天居然在那六皇子身边看见她。所以世子殿下,趁着这魅灵还没有真正凝成,快些控制她的心神是为上策。你得到了她的帮助,就得到了天下。”“那她现在在那六皇子的身边,那六皇子不是成了我们最大的威胁?我们要快些动作。”老者叹了一声:“从我得到的密报,上次占星大典所测,六皇子的确是帝王之选。只可惜他天生狂放,自己不信天命,也绝不肯按星象所示一步不差的过自己的一生,所以一切仍是变数。”22这天,明帝把牧云笙唤到面前,阴沉着面孔。

“听说你太学殿也不去,也不习文练字,听说终日摆弄一些粉末药水,画一些古怪符号,你是堂堂皇子,这样荒唐嬉闹,将来还能成大器么?”一边明仪皇后摇头冷笑:“有什么样古怪的母亲,果然就有什么样古怪的儿子,你母亲就是常弄一些妖异之术来迷惑你父皇,最后中了那些古怪的炼金之毒死了,到了你竟然还是不学好……”牧云笙咬住嘴唇,紧掩愤怒。

明帝却任由皇后说着那些侮辱牧云笙母亲的话,仿佛与他无关似的,他再也不会想到要去维护那曾经爱过他的女子,只顾着教训:“那天占星大典,圣师说你天命有成大业之象,但切忌不可沉迷于异端,被妖魅所惑,否则反而会成为这世间的祸害,你怎的就不醒悟呢?”牧云笙心想:我母亲也是你眼中的异端妖魅么?原来你终是顾了你的江山大业,她才会那样年轻就离开人世。

他按压不住心中怒怨。冷笑道:“什么天命?这世上哪有神灵?谁又配预言我的未来人生?”“混帐!”明帝怒立而起,把手中镶玉茶杯摔在地上。

少年冷笑,转身大步出殿。

“谁教了他这些话?又是谁调唆着他这样的胆子?”明帝看着少年去的背影,气得混身发抖。

明仪皇后上来扶住他:“陛下息怒,我看六皇子身上确有一股邪气,没准真有妖灵魅惑,是得请圣师们来驱打驱打。”23“小笙儿,如果有一天,我不在你身边,你会不会觉得寂寞?”“你?你要去哪?你为什么要走?”少年吃惊的望着盼兮,不知她为何这样说。

女孩正望着窗外,天光流转,在她的脸上轻轻拂过。

“我终是要走的,谢谢你把我带出珠中的世界。但我不想再做为一个幻影在世间游荡。我要寻找一个地方,去凝出自己真正的身体。”“可是,为什么一定要有真身呢?”少年问,“我听说,虚无的魅灵可以活五百年,若是凝为人,却只能活几十年。如果凝聚失败,还会变得丑陋残缺,真不知要冒多少艰险,才能象普通人一样活着,这是为什么呢?”女孩象被触动了心事,低下头去,喃喃的说。

“你还不明白吗?就为了……可以真实的看到自己,真实的触摸到这个世界。我心中洞悉这世间的奥秘,却终是个没有五感的虚灵,不能听不能看不能触不能闻,只能去感应别的心灵中的振颤,你是我最熟悉的人,我迷恋于感受你的喜怒哀乐,为你欢喜而欢喜,为你悲伤而悲伤。但我其实根本看不到你是什么样,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心绪变换着,所以我一定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,做为一个真正的人来活一次……那怕……只有短暂的几年生命,就要消散于天地间。”“哪怕……只有几年的生命?”“魅吸收天地间的微尘凝成人,不可能象在母体中孕育的人一样从婴儿开始生长。越追求完美,身体就越虚弱……寿命短暂是很正常的了。”“因为要变成最美的人,所以不惜一生短暂么?”“这样也好啊,对于我这样爱美如命的人儿来说,我不用看到自己老去时的样子,这是多么幸福啊。你也只会永远记住我最美丽的时候啊。”牧云笙望着她,女孩的眼睛如深蓝的星空。他知道这女孩在还是初生的朦胧灵识时就受了自己太深的影响,若不能追求绝美的境界,便不知一生有何意义。可是她这样决绝的放弃了本来可以漫长的生命,只为换可以真实的感受这个世界。

“没有法术可以让你永远美丽不老么?”盼兮摇摇头,“这世上不会有什么永远的东西,最终一切都是要失去的。天下没有不老的美人,也不会有不衰的王朝,这是天地的规律,人强求又有何用呢?”“没有……永远的么?”少年沉吟着。

“我不是怕……怕他们,而是……怕你……”盼兮喃喃着,“你遇到任何的痛苦,我想我心中都只会更十般百般的难过。”少年凝望着眼前的女孩。少女的双颊不知何时变得绯红了,低头绞着自己的手指,不敢看少年的眼睛。

她来到这个世间,孤独一人,只有这少年能看见她,与她说话,听她心声。他倾心的喜欢她,她也就一心的只为了他好,愿付了自己去驱赶他一生中的苦痛与凄悲,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,但她心中欢喜,原来对另一个人好可以让自己这么欢乐,哪怕是为了他受多少苦竟也是情愿的。

而少年呆在那里,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,他身边美丽女孩儿无数,天天如小鸟群欢绕他身旁,但他没有听过这样的一句话,她们都喜欢与他在一起,但她们都不是她。她独一无二,她会为他的欢喜而欢喜,为他的忧愁而忧愁,会整天整天的心中只想着他一个影子。而少年也一样,自她来到他的身边,他已经不自觉间改变了,以前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,只想放纵无羁的度过每日,但是现在,他却心中分明的知道,自己要去想明白一个将来,一个属于他和她的将来。

“也许有什么事要发生了,”女孩低下头,“也许,能预感到危险并不是一件幸福的事。”她抬头望着少年:“我害怕……你能不能……抱紧我……”少年点点手,伸出手去,女孩靠在他肩头,他却无法感到半分温度与重量。女孩轻轻的叹息:“如果我有真实的身体……这一刻会是多么的温暖和幸福呢……”少年轻轻靠近女孩,却没有力量使她感到安宁。他想抱紧她,却无能为力。

门外传来的脚步声,士兵们拥来,把秦风殿围住了。

24皇极经天派的术法大师来到了殿外,大声道:“术师文祥,求见六殿下。”盼兮惊慌离开少年的怀抱,向殿后奔去。少年赶上去,想抓住她的手,却什么也握不到。

“害怕的事终于来了……小笙儿……我先去躲一躲,很快回来找你的。”女孩说着,隐入夜色中。

术师文祥带着弟子们走入殿中,只轻轻躬身,便傲慢的四下张望。皇极经天派的术师在朝中地位甚高,极得明帝的信任,加之人们都知道明帝不喜欢六皇子,所以也毫无忌惮。

“那东西去后面方向了,你们去找。”文祥向他的弟子们指着,那些穿着绣画符文长袍的术师便向殿后奔去。

“你们放肆!”牧云笙喊着,“谁允许你们在这胡闹。”“在下有陛下的旨意。”文样径直从少年身边走过,对他的弟子们喊着:“就在西南方不远,去,把符沙洒过去!”“在那里!”有术师喊着,“用火符!烧死她!”他们喊叫着向一个方向奔去。

“不!”少年惊恐的喊着,“不要伤害她!”他冲向殿外,却被几个内侍拉住。少年愤怒的回身抽在一位内侍的脸上,挣脱开来,向混乱处奔去。

园中,弥漫着一股古怪的符法使用后的焦味。少年的心也被象在火上灼烤一般。

为什么、为什么、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?我们做错了什么事?盼兮在哪里?她死了吗?那些术师们四下搜寻着,还不时向暗中发出术法的光焰。少年疯狂的喊着,去推开他们:“够了!够了!你们都停下!”但没有人理会他,似乎他并不存在。

少年在黑暗中冲撞着,大喊着,渐渐的,他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了,只觉得眼前漆黑一团,在园中磕磕拌拌的走着,渐渐远离了人群。

周围变得安静下来,少年觉得自己的心也包裹在黑暗中,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敢想,只有一阵阵揪心的痛。这一切是为了什么?他们做错了什么,盼兮只是想接近人的世界,了解人的心,她又做错了什么?她还会再相信世人么?自己活下去又还有什么意思?25突然,他听见轻声的呼唤。少年身子一震,疾奔了过去。

女孩正虚弱的隐在石边,她看到少年,仍然向他轻轻的微笑。

“也许……我们要说告别了……”她的笑那样美,却象刀一样扎进少年的心。

“盼兮,不要离开我……”少年觉得无法再呼吸,他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朋友了,他不想被一个人留在这里。

“他们弄伤了我,我已经快没有力量再溶入你的心神了,你很快就会再看不见我……但小笙儿,记住……有太多人想看到你死去或沉沦,你千万要小心谨慎,不要让他们抓到你的过失,只要你能抗过去,将来……整个天下都是你的……”“我不要什么天下,我连你都无法留住!要天下又有何用呢?”少年狂喊着。

“小笙儿……别傻了……我并不会死……我只是暂时离开……”“是真的么?”少年擦着眼泪,生怕一时朦胧丢失了她。

“我要走了……去找一个地方,凝聚出我真实的形体,那时……我再回来找你……”“可盼兮……那……你什么时候能回来?”“也许是很短,也许……”少年觉得心象被土埋住了,看不到一丝光,“盼兮,你答应我一定要回来。”“我会的,我会结一个蛹把自己藏起来,直到血肉孕育,我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,我再回来……我希望,你能真实的触摸到我,感受到我……”“可是,你会去哪里?”“我也不知道,想要凝出最美丽的身体,就要去寻找世上最美丽的地方孕育自己,可惜……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支撑到寻找到它……”“盼兮……我带你去……”“别傻了……你是皇子……别为了我做傻事,你好好的过下去,十年之后,你去世上最美的地方找我,好吗?”少年深深点头。

女孩凝望着少年,轻轻的微笑,伸出手拂向少年的面颊,手指的虚影却陷入少年的额中。

“我多么希望,有一天,能真实的触碰到你……那种感觉,将是多么……好……”她的笑容淡去了,少年看着女孩完全消隐在自己的怀中,“盼兮!”他高声的喊着,却不再有回答。

小笙儿不敢收拢手臂,他怕一改变姿势,就真得什么也没有了,连一个她曾存在的证据也没有了。但是他又能挽回什么?他什么也做不了。

“盼兮……”少年呆呆的伸出手,他的手中仍做着环抱的姿势,却只有空虚。

***26这些日子,皇城中渐少了欢声笑语,那些王公子女伴读们进宫的也少了。这个王朝正面临着战争与饥荒。但牧云笙专心作画,也未察觉外面时局渐变,只一心沉迷在自己笔下的画境中。

牧云笙的世界只在这宫闱中,软帐温纱,仿佛还回荡着女孩的笑声,他以为这将是他的所有记忆。他不会去想外面的世界什么样,也毫无兴趣。他可以呆在画室中,在午后的阳光下,静静地画山水美人图,一笔笔地细描,也许一天的光阴,只用来绘一双眼睛,一丝衣皱,唯恐落笔不稳,不肯有一点的偏失……忽然觉得眼前恍惚,画上山景人影晃动时,才发现早已夜阑,周围点起了无数火烛。他双眼流泪,看着明晃晃一个大殿,却无一个人影,想这一切都不是真的,他早沉入画境之中。

他的画稿是从不与人看的,但也从不收藏,一幅画画完了,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刻,他也觉得它失去了意义,拂落于地再不会记起。他不记得自己画过多少画,也不记得那些画都哪去了,直到许多年后,牧云笙看见自己少年时的画稿在民间流传,有人万金以购,才想到原来的确是有人把自己画过的每一幅画都收起藏好,只是因为家国变乱,才流落民间。可是谁呢?是那些他记得名字却怎么也不记得面目的内侍们?还是某个女孩儿呢?但有一幅画,牧云笙想留存,它却不见了。在一个春季的晚上,他终于画成了它,挂起呆呆地看着,便那样睡去了。

再醒来时,墙上空空如也。仿佛什么也没有过。他呆了很久,没有大叫,没有找人翻遍宫殿去找寻。因为牧云笙想:太美的东西也许就会消失。他在痴狂中完成了这画卷,望着她时那一刻忽然所有的幸福和忧伤都涌上心头,这种心境他无法再体验第二次。所以画消失了,那似乎倒是本该如此。

一切,都真得是注定么?从母亲的命运,到盼兮的命运,她们有什么错,为什么一切为世间所有不容?只因为那传说中的天意不祥?他在殿中如木人般倚墙独坐,墙外的斜阳照在他的身上,渐渐的移走,暗淡,换成了清冷的星光。

少年的眼中没有神采,就这样一个时辰、两个时辰……忽然他的眼睛眨动了一下,有什么正在少年的心中激荡开来。他猛的站起,推开了殿门。

门外的天空,星河满天,银辉倾泻,正象当天占星大典时一般。

“你错了……”少年缓缓举手举向天空,“你别想阻止我,我会向世间证明……”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了起来,“没有什么上天的意旨,你——根本就不存在!”象一头愤怒的幼狮,对天穹发出了第一声咆哮。虽然声音弱小,但仍然是吼声。

27少年大步走向巨大的瀛鹿台,他的身影在无数台阶前显得那么渺小,但没有什么能阻挡他把它们一级级踩在脚下。

圣师鹤苓清在星台顶上等候着它,他的身后,是流光飞舞的星海。

“殿下,你终于来了。”“你在等我?”“星辰会向我指示这个国度的未来,殿下,我仍是要再重复一遍上天对你所召示出的预言,一定记住,不要因为一时任性而去做星命不允许的事情,否则你会把灾难带给世间,你会成为世人所痛恨的人。”少年轻轻的笑了:“皇极经天派能通过混天仪预测世上一切,那你能不能预测出,我下面要做什么?”鹤苓清叹了一口气:“不能。”“为什么?”“因为有些人,他们是牵动星辰的人,而不能被星辰所左右。殿下,我不能在你还没有做那些事情之前就阻止你,但是请您明白,你一旦做了,就再也无法回头。你再也不可能成为伟大的帝王了。”“伟大帝王?禀呈天意?”少年仰天大笑,却突然止住,冷笑着说出那几个字:“那就让上天去死吧。”他大步走向一旁终年燃烧着熊熊烈焰的铜鼎,抽出一根火把,然后走向混天仪旁那十丈高的旗幅,伸手将它点燃。

十二面画着星辰轨迹的长幅巨旗变成了火焰的巨树,抬头仰望,就象是赤龙直怒冲进星空。

人们在远处观望神圣的瀛鹿星台,发现它的顶端光焰四射,如星辰降落人间,映红天际,全都跪倒膜拜。

少年丢下火把:“上天如果要证明他的存在,就尽管把责罚降下来吧,但是我一天不死,便要嘲笑它一天,我想做的事,它拦不了我。”十二面巨大的火旗在他身后缓缓坠落下来,象是神使折翅,把火光投向大地。

28瀛鹿台被焚,圣颜震怒。牧云笙很快被囚禁了起来。人们说,六皇子很可能再也不能走出那个园子了。

那皇城深处幽僻冷寂的园子,被紧锁起来,那个曾才华天纵的少年象是就此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。

但就象是深埋在这繁华荣耀帝都最深处一个蛹,没有人知道什么在里面孕育。

“盼兮,我会去找到你。”那个声音在暗暗的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