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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章 黑川主(一)

一是美得令魂魄都澄澈透明般的夜。

虫儿在鸣。

邯郸。金钟儿。瘠螽。

这些虫儿在草丛中,已经叫了好一阵子了。

大大的上弦月悬挂在西边天际。

此时,月光正好在岚山顶上吧。

月亮旁边飘着一两朵银色的浮云。浮云在夜空中向东流动,因此看着月亮时,仿佛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正以同样的速度向西移动。

天空中有无数星星。

夜露降临在庭院的草叶上,星星点点地泛着光。

天上的星星,仿佛是凝在叶端的颗颗露珠。

庭院里,夜空明净。

“多好的夜晚呀,晴明……”开口的是博雅。

源博雅朝臣,是一位武士。

生就一副耿直的模样,神情里却透着那么一股难以言喻的可爱劲儿。他的那种可爱,倒并不是女孩子的柔性。在这个年轻人身上,连他的可爱也是粗线条的。那句“多好的夜晚啊”,也是实实在在、直统统的。

“多好的夜晚啊”,并非捧场或附庸风雅的说辞。正因为是有感而言,所以听者心中明白。

如果那边有一条狗,就直说“有条狗哩”———近乎这样的说法而已。

晴明对此只是“哦”了一声,仰望着月亮。

对于博雅的话,他似听非听。

一个笼罩着神秘色彩的人。

他就是安倍晴明,一位阴阳师。

肤色白净,鼻梁挺直,黑眼睛带着浅褐色。

身穿白色的狩衣,后背靠在廊柱上。

右膝屈起,右肘搁在膝头。

右手握着刚才喝光了酒的空杯子。

他的对面,是盘腿而坐的博雅。

两人之间放着半瓶酒和碟子,碟子里是撒盐的烤香鱼。

碟子旁有一盏灯,一朵火焰在摇曳。

博雅造访位于土御门小路的晴明宅邸,是在那天的傍晚时分。

与往常一样,他连随从也不带,在门口说声“在家吗,晴明?”便走进大开着的宅门。

他右手拎着一个有水的提桶。

这碟子里的鱼,刚才还在桶里游动呢。

博雅特地亲自带香鱼上门。

宫中武士不带随从,手拎盛有香鱼的水桶走在路上,是极罕见的。这位博雅看来颇有点不羁的性格。

晴明少有地出迎博雅。

“你是真晴明吗?”博雅对走出来的晴明说。

“如假包换。”尽管晴明说了,博雅仍然狐疑地打量着他。

因为到晴明家来,往往先出迎的都是诸如精灵、老鼠之类的东西。

“好鱼好鱼。”晴明探看着博雅手中的提桶,连声说道。

桶里的大香鱼游动着,不时露出青灰色的腹部。

一共有六尾香鱼。

这些香鱼都成了盘中餐。

此刻,碟子里还剩有两尾。

晴明和博雅已各吃掉了两条。

说完“多好的夜晚啊”,博雅的目光落在香鱼上面,迟疑起来。

“真不可思议啊,晴明……”博雅把有酒的杯子端到唇边,对晴明说道。

“什么事不可思议?”晴明问道。

“哦,是说你的屋子。”“我的屋子有什么不可思议?”“看不出有其他活人的痕迹呀。”“那有什么好奇怪的?”“没有人在,却把鱼烤好了。”博雅认为不可思议是有他的道理的。

就在刚才,晴明把博雅带到外廊之后,说:“那就把香鱼拿去烹制吧。”晴明把放香鱼的提桶拿进屋子,消失在里面。

当他返回时,他手里没有了装鱼的提桶,而是端着放有酒瓶和两只杯子的托盘。

“鱼呢?”听博雅问,晴明只是不经意地说:“拿去烤啦。”两人一口一口地喝着酒时,晴明说声:“该烤好了吧。”他站起来,又消失在屋子里。等他再出现时,手中的碟子里是烤好的香鱼。

就因为有过这么回事儿。

当时,晴明隐身于房子何处,博雅并不知道。另外,屋里也没有传出烧烤香鱼的动静。

烧烤香鱼也好什么也好,总之,这个家里除了晴明之外,完全没有其他活人存在的迹象。

来访之时,也曾见过其他人,而人数则每次不一。有时几个,有时只有一个。别无他人的情况也有过。虽不至于让人联想到这么一所大房子里仅仅住着一个晴明,但要说究竟有几个人,实在是无从猜测。

可能只是根据需要驱使着式神,其实并没有真人;又或者里面确有一两个真人,而博雅无从判断。

即使问晴明,他也总是笑而不答。

于是,博雅便借着香鱼的由头,又问起屋子里的事。

“香鱼嘛,并不是人烤的,是火烤的。”晴明说道。

“什么?”“看火候的不必是人也行吧?”“用了式神吗?”“啊———哈哈。”“告诉我吧,晴明!”“刚才说的‘不必是人也行’,当然也有‘是人也行’的意思啊。”“究竟是不是呢?”“所以说,是不是都可以呀。”“不可以。”博雅耿直地说道。

晴明第一次将视线由天空转移到博雅的脸上。

他仿佛薄施胭红的唇边带着微笑。

“那就谈一谈咒?”晴明说道。

“又是咒?晴明……”“对。”“我的头又开始疼了。”见博雅这么说,晴明微笑起来。

晴明谈咒的话题,已经有过好几次了,什么世上最短的咒,就是“名”,什么路边石头也被施了咒之类。

越听越不明白。

听晴明说的时候,感觉好像明白了,但当他解释完,反问一句“如何”的瞬间,立刻就又糊涂了。

“驱使式神当然是通过咒,不过,指使人也得通过咒。”“……”“用钱驱使或者用咒驱使,从根本上说是一样的。而且,和”名“一样,咒的本质,在于其本人———也就是说,在于被驱使者一方是否愿意接受咒的束缚……”“哦。”博雅的神情是似懂非懂。他抱起胳膊,身体发力。

“哎,晴明,求你了,我们说刚才的话题吧。”“说刚才的话题?”“嗯。我刚才提到,没有任何其他人的动静,香鱼却烤好了,实在不可思议。”“哦。”“所以我问你:是不是命令式神干的?”“是不是都可以的嘛。”“不可以。”“因为不论是人还是式神,都是咒让烤的嘛。”“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。”博雅直率得可爱。

“我说的是:人烤的也好,式神烤的也好,都一样。”“什么一样?”“这么说吧,博雅,如果是我让人烤了香鱼,就不难理解了,对吧?”“当然。”“那么,我让式神烤了香鱼,也完全不难理解,对吧?”“没错……”“真正费解的不是这里。如果没下命令———也就是说,假如没施咒也没做别的,香鱼却烤好了,那才是真正不可思议的事。”“哦……”博雅抱着胳膊点头。

“不不,我不上当,晴明……”“我没骗你。”“不,你想蒙我。”“真拿你没办法。”“一点不用为难,晴明。我想知道的,是看火烤鱼的是人还是式神。你说出这个就行。”博雅直截了当地问。

“回答这个就行了?”“对。”“式神。”晴明答得很干脆。

“是式神啊……”博雅仿佛如释重负。

“能接受了吗?”“噢,接受了,不过……”博雅的表情像是挺遗憾的样子。

“怎么啦?”“特没劲似的。”博雅斟上酒,端起杯子往嘴里灌。

“没劲?不好玩?”“嗯。”博雅说着,放下了空杯子。

“博雅,你这老实的家伙。”晴明的目光转向庭院。他的右手捏着烤香鱼。雪白的牙齿嚼着烤鱼。

杂草丛生的庭院,几乎从不修整。

整个庭院仿佛只是修了一道山檐式围墙,围起一块荒地而已。

鸭跖草,丝柏,鱼腥草。

山野里随处可见的杂草生长得蓬勃茂盛。

高大的山毛榉下面,紫阳花开着暗紫色的花,粗壮的樟树上缠绕着藤萝。

庭院的一角,有一片落了花的银线草。

芒草已长得很高了。

野草静默于夜色之中。

对博雅而言,这里只是夜晚时分的庭院,杂草疯长;而对晴明来说,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。

但是,博雅对这里———如水的月色,和草尖露水映现的星光,也并非无动于衷。

草木的叶子,和着吹拂庭院的柔风,在昏暗中刷刷作响,让博雅觉得好舒坦。

文月———以太阴历而言,是七月三日的夜晚。

按现在的阳历,是将到八月或刚入八月的时候。

时节正是夏天。

白天里,即便待在树阴里不做事,也会流汗;但在有风的晚上,坐在铺木板的外廊内,倒很凉爽。

整个庭院因为树叶、草尖的露水而降了温,使空气变凉了。

喝着酒,草尖的露珠似乎变得越发饱满了。

澄澈的夜,天上的星星仿佛一颗颗降落在庭院里的草叶上。

晴明把吃剩的鱼头鱼骨抛到草丛中。

“哗啦!”草丛中发出一声响,杂草晃动的声音逐渐消失在昏暗的远方。

就在声音响起的瞬间,草丛中有一双绿莹莹的光点注视着博雅。

是野兽的眼睛。

好像是什么动物衔着晴明扔的鱼骨,跑进了草丛中。

“作为烤鱼的回报吧……”发觉博雅带着疑惑的目光望着自己,晴明便解释道。

“噢。”博雅坦诚地点着头。

一阵沉默。

微风吹过,杂草晃动,黑暗中有点点星光摇曳。

突然———地面上的星光之中,有一点泛青的黄色光,幽幽地画出一道弧线,浮现出来。

这黄色光像呼吸着黑暗似的,时强时弱重复了好几次,突然消失了。

“是萤火虫吧?”“应该是萤火虫。”晴明和博雅不约而同地说道。

又是一阵沉默。

萤火虫又飞过两次。

“该是时候了吧,博雅?”晴明忽然小声说道。他依旧眼望着庭院。

“什么是时候了?”“你不是来请我办事的吗?”晴明这么一逼,博雅便挠着头说:“原来你早就知道了……”“嗯。”“因为我这人藏不住事情吧?”博雅在晴明说出这句话之前,先自说了出来。

“是什么要紧事?”晴明问。依旧背靠着柱子,望着博雅。

灯盏里的灯火摇晃着小小的光焰,映照在晴明的脸上。

“那件事嘛,晴明……”博雅的脑袋向前探过来。

“怎么回事?”“刚才那香鱼,味道怎么样?”“哦,确是好鱼。”“就是这香鱼。”“香鱼怎么了?”“其实这些鱼是别人送的。”“哦。”“是饲养鱼鹰的渔夫贺茂忠辅送的……”“是千手忠辅吗?”“对,就是那个忠辅。”“应该是住在法成寺前吧。”“你很熟嘛。他家在靠近鸭川河的地方,他在那里靠养鱼鹰过日子。”“他碰到了什么问题?”“出了怪事。”博雅压低声音说。

“怪事?”“嗯。”博雅探向前方的脑袋又缩了回去。他点点头继续说:“忠辅是我母亲那边的远亲……”“嗬,他身上流着武士的血啊。”“不,准确说来不是。有武士血脉的,是养鱼鹰的忠辅的孙女……”“哈哈。”“也就是说,与我母亲血脉相关的一个男人生了一个女儿,正是那位忠辅的孙女。”“噢。”“那个男人是个好色之徒。有一阵子,他往忠辅女儿处跑得勤,因此生下了忠辅的孙女,名叫绫子。”“原来如此。”“忠辅的女儿也好,那好色男子也好,几年前都因病辞世了。但生下的这个女儿,倒还平安无事。今年有十九岁了……”“哦?”“出怪事的,就是这个绫子。”“怎么个怪法?”“好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。我也不大清楚。”“噢。”晴明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,看着博雅。

“昨晚忠辅来央求我。听他说的情况,应该和你有关,就带上香鱼过来了。”“说说具体情况。”晴明这么一说,博雅便叙述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