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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 蟾 蜍(一)

一“真不得了!”博雅从刚才起,便呷一口酒叹息一回,发出情不自禁的赞叹。

“好事一桩啊!”他抱着胳膊,自顾自点着头。

就在晴明宅邸的外廊上,博雅粗大的手臂交叉伸进左右两只袖子里,盘腿而坐,正对什么事情赞不绝口。

不久前,朝臣源博雅上门拜访安倍晴明。

他一如既往,腰挂长刀,不带随从,飘然而至。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,进了门,招呼一声:“喂,晴明.在家吗?”于是.从寂静无声的里屋传出一声:“来了!”是一个女子的声音。

房间里走出一名二十三四岁的长发女子,她肤色白净,步态轻盈。她穿一件多层重叠的、沉重的唐衣。

衣饰厚重,脚下却轻飘飘的,仿佛一阵轻风也能将她刮起的样子。令人难以置信。

“博雅大人——”女子轻启朱唇,呼出博雅的名字。

与来宾初次见面,她却似早已熟悉博雅的姓名。

“主人一直在等待您的光临。”在女子的引领下,博雅来到外廊上。

这里是房子外侧的窄廊。有顶盖而无套窗,是一个任由风吹日晒的地方。

晴明随意地盘腿而坐,背靠着壁板,眼望庭院。

庭院里一直任由野草自由生长。

博雅随女子来到这里后,偶尔回头,本应仍在那里的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。

不经意地望一眼身后的房间,却见那里有一架屏风,上面画了一名女子。再细看,屏风上的女子与刚才在身边的女子倒有几分相像……“噢。”博雅一时对那幅美人画看得入了迷。

时值长月——阴历的九月七日。

以阳历算的话,就是十月的上旬。

博雅脸上略带红潮,两眼放光。

年轻人似乎有点激动。

“怎么啦,博雅?”晴明将望向庭院的视线移向博雅。

博雅回过神来,本想对那幅画说些什么,却又改变了主意。

“哎,晴明,今天在清凉殿上听说了一件趣事,想跟你说说,所以就过来了。”他直奔主题。

“有趣的事情?”“对呀。”“是什么事?”“是关于蝉丸法师。”“哦,是蝉丸法师的事……”晴明知道蝉丸其人,昨夜还和博雅一起见过他。

他是一位失明的琵琶法师,也可以说是博雅的琵琶老师。

这位博雅,身为粗鲁的武士,却深谙琵琶之道,也会弹奏。

他在蝉丸门下风雨无阻地奔走了三年,终于学到了著名的秘曲《流泉》、《啄木》。

因为这个缘故,去年从异国之鬼手中取回紫宸殿矢窃的琵琶玄象时,睛明和蝉丸见了面。

“蝉丸法师怎么了?”“蝉丸法师可真是琵琶高手啊,晴明。”“嗯,你是说去年玄象失窃那件事吗?”“不不,就是一个月前的事。”“哦?”“这位蝉丸法师被请到近江的一处宅子啦。”“是去弹奏琵琶吗?”“不是请他专程去弹琵琶。当然,那天蝉丸法师也弹了一曲。那宅子的主人是法师的熟人。那位主人找了一个理由,把蝉丸法师请了过去。”“噢。”“但是,那宅子的主人其实不是为了那件事而叫蝉丸法师去的,他另有目的。”“什么目的?”“那位主人有个熟人,也算琵琶高手。于是,那宅子的主人便想让蝉丸听听那人的技艺究竟怎么样。”“噢。”“其实是那位熟人请宅子主人安排此事。但你知道,蝉丸法师可不会答应专程去做这样的事。”“于是,就假托有事请蝉丸法师过去?”“正是这样。”“那……”“就在他办完事情的时候,旁边的房间里忽然传出琵琶弹奏的声音……”“是来这么一手啊。”“没错。蝉丸法师倾听了一会儿,然后就把手伸向放在身旁的琵琶,开始弹了起来……”“噢。”“那是我很想听的呀,晴明。蝉丸法师当时弹的是秘曲《寒樱》啊。”粗人博雅一副心驰神往的样子。

“然后怎么样了?”晴明问博雅。

“你说呢!当这位蝉丸法师开始演奏没有多久,从隔壁房间传来的琵琶声突然停止了……”“原来是这样。”“主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,派人过去瞧瞧,结果发现本应该在里面的那位弹琵琶的熟人已不知所踪了。就在这时,宅邸的看门人来报,说刚才弹琵琶的人出现过,留下‘于愿足矣’的话就出门而去了……”“呵呵。”“众人不解其意,便回到房间里向蝉丸法师请教。蝉丸笑而不答。派人追上先前弹琵琶的熟人问个究竟,他也不回答。稍后才明白了其中的理由……”“是什么理由?”“你继续听嘛,晴明。蝉丸法师勾留了几日,到了终于要离去的前一个晚上……”“噢?”“那天,主人和蝉丸外出,到一位和主人相熟、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家里,在那里也发生了类似的事。”“这位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,也找了个会弹琵琶的人在旁边的房间里弹琵琶?”“正是。那位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听说了数日前的事,就搞了这样的名堂。”“哦……”“开始时大家天南地北地闲聊,后来到了晚上,又传来了琵琶声。但是,蝉丸法师只是稍微留意了一下,对那琵琶声不予置评,也没有要弹琵琶的意思……”“噢。”“于是.那位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不耐烦了,就向蝉丸法师发问了。”“问了些什么?”“他问:‘法师,这琵琶弹得怎么样?”’“哦……”“婵丸法师答道:‘正如您听到的那样……”“然后呢?”“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又说了:‘要是法师在此弹奏琵琶,该多美妙啊……’”“‘岂敢,岂敢!’——蝉丸法师这样答道。”“……”“‘那边的琵琶声就会自动停止吧?’这一问,法师就答:‘不会吧。”’“呵呵。”晴明的兴头来了,两眼放光。

“经再三恳求,蝉丸法师终于弹了琵琶……”“结果怎么样?”“对面的琵琶声并没有停止,又弹完三支曲子之后,才终于停下来……”“原来是这样。”“那位请蝉丸法师去住的宅子主人,想不通这件事,在离开那家人之后,他问蝉丸法师:‘前些时候听的琵琶,和今晚听的琵琶,哪一个更高明些呢?”’“哦?”“蝉丸法师只是摇头.笑而不答。蝉丸法师就这样回家去了。晴明,这件事你怎么看?”“嘿,博雅,你要考我?”“哈哈,你总是说那些摸不着头脑的事,什么咒啊之娄的。”博雅露出笑容。

“所谓‘怎么看’,就是让我判断,前一位与蝉丸较量的人,和后一位与蝉丸较量的人,哪一个水平更高吧?”“就是这个意思。”“问你一个问题,博雅,你觉得这世上还有能跟蝉丸法师比肩的琵琶师吗?”“应该没有。”博雅毫不迟疑地答道。

“那么,哪个更好不是显而易见的吗?”“你倒说是哪一个?”“应该是前一个——中途停止的那个吧。”“正是这样。真吓我一跳啊,晴明。”“不出所料。”“什么‘不出所料’?你是怎么知道的?告诉我!”“就是说,前后两人,水平都不及蝉丸法师,没错吧?”“没错。”“这样的话,答案不是很简单吗?”“怎么个简单法?”“前面那个人,他听了蝉丸法师弹的琵琶,之所以自己就停下来,是因为他听了高手的演奏,自感汗颜。”“哦。”“也就是说,他还是有那么一点水平,听得懂蝉丸法师的琵琶。第二个人连蝉丸法师的琵琶有多高明也听不出来,只知道没头没脑地弹下去。”“哎呀,真就是这么回事哩,晴明。”“博雅.你从何得知这件事?”“有人和蝉丸一道去了近江.这人在归途中,听蝉丸法师无意中提及那两人的琵琶。我是在清凉殿上听他说的。

也就是今天白天的事。““哦。”“唉!”博雅抱着略膊.望着晴明说:“蝉丸法师真是有涵养的人啊。”博雅为此一直感叹不已,不时点点头。

“特别想跟你说说这事,所以今晚有空就过来了。”“我的酒兴让你勾起来了。”“也好。”博雅已应允喝个痛快,但晴明却轻轻摇了摇头。

“不过,虽然想喝,今晚却不行。”“为什么?”“还有重要的事。本来刚刚要出一趟门的,但后来知道你今晚会来,就等你了。”“是戾桥的式神通知你的?”“啊,有那么回事。”盛传这位晴明在戾桥下面,安置了式神,必要时可叫出来使唤。

“怎么样,和我一起去?”“一起?”“我这就要出门了。”“方便吗?”“是你嘛,应该没有问题。”“那,你这是去干什么呢?”“与蟾蜍有关。”“蟾蜍?”“说来话长,你要是去的话,路上再跟你说。”虽然是对博雅说的,但晴明的视线,却不在博雅身上,而是望向茫茫黑夜中的庭院,眼神中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味道。

晴明双唇微红,带着一丝蜜意的微笑。肤色白净。

晴明将视线由庭院移到博雅身上。

“你如果来的话,有一两件事会帮上忙。”“那就走吧。”“好。”“走吧。”“走。”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