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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章 蟾 蜍(二)

二他们乘车前往。

是牛车。

拉车的是一头大黑牛。

长月之夜。

弯弯的、细长的上弦月挂在天上,有如猫爪。

在朱雀院前面通过,由四条大道折向西这一段.博雅是认识的,但再拐几个弯之后,博雅就不认得路了。就像一直在附近打转似的。

上弦月的朦胧光线自天而下,但月亮太细小了,四周近乎一片漆黑。

只有天空发出混沌的青光。说是青光,只是与地上的黑暗相较而言,天空的颜色简直谈不上有光存在。

空气湿漉漉的。

皮肤凉浸浸的,但身上却汗淋淋的。

既是长月,即使在夜间也不应觉得寒冷才对,但透过帘子吹进来的风却带着寒意。不过,尽管如此。身上的汗还是出个不停。

博雅都弄不清哪种感觉更真实一些了。

车轮碾过沙石的声音,由臀部传送进体内。

晴明一直抱着胳膊不作声。

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,博雅心想。

和他一起走到屋外,门前已停着这辆牛车。

没有随从,也没有其他人。

车是牛车,却没有牛。

奠非由人来拉这辆牛车?博雅刚一开始这样想,他马上就注意到牛车的轭上已套上了牛。

是一头黑糊糊的大牛。

博雅猛然一惊,怎么突然冒出来那么一头大牛?其实并非如此,只是因为牛身黑色,与夜色浑然一体,他自己没有看出而已。

旁边还有一名女子。

她身披层叠的唐衣,就是出迎博雅的那个人。

博雅和晴明钻进牛车,车子便发出沉重的声音往前走了。

自出发到现在,时间已过去了半个时辰。

博雅掀起前面的帘子,向外张望。

夜间的空气融入了树叶的清爽、丰熟的气味,钻进车厢里来。

他怔怔地望着黑不溜秋的、健硕的牛背。

由身穿唐衣的女子前导,他们走向前方的漆黑之中。

女子的身体仿佛就要轻飘飘地升空而去,像一阵风似的把握不住。

在黑暗中,女子的唐衣仿佛洒满了磷光,看似隐隐约约地闪烁着。

就像一个美丽的幽灵。

“哎.晴明。”博雅开了腔。

“什么事?”“如果让人家看到我们这副模样,会怎么想?”“哦,会怎样呢?”“以为居住在京城的妖魔鬼怪打算回归冥界吧。”博雅这么一说,晴明的嘴角似乎掠过一丝微笑。黑暗之中,那微笑当然是看不见的。但晴明微笑的感觉已经传达给博雅。

“如果是真的,你又将怎样.博雅?”睛明突然低声问道。

“哎,别吓唬我啊,晴明。”“你也知道——传说我的母亲是一只狐狸……”晴明幽幽地说。

“够啦,够啦!”“喂.博雅,你知道我现在的脸是什么样的吗?”博雅觉得,黑暗之中,晴明的鼻子已经像狐狸一样嘟出来了。

“晴明,别胡说啦!”“哈哈。”晴明笑了。

恢复了晴明平时的声音。

“混账!”长嘘一口气之后,博雅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。

“我刚才差点就动刀子了!”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。

“真的?”“嗯。”博雅憨直地点点头。

“好吓人啊。”“被吓坏的是我!”“是吗?”“你是知道的,我这人太较真。如果认为你是妖怪,可能已经拔刀在手了。”“哦。”“明白了?”“可是,为什么是妖怪就要拔刀7”“你问‘为什么’”博雅不知如何回答。

“因为是妖怪嘛。”“但妖怪也有各种各样的呀。”“嗯。”“既有为祸人间的,也有与人无碍的。”“嗯。”博雅在侧着头想,然后自顾自点点头。

“不过,晴明,我可能会遇上这种情况的。”博雅很当真地说道。

“嗯,会遇上的。”“所以嘛,晴明,我求你了,别那样跟我开玩笑。我有时会不明白是在开玩笑,结果就会当真。我喜欢你这个人,即使你是妖怪也无所谓。所以,我不想拔刀相向。但是,如果一下子出现刚才那样的情况,我会不知所措.无意识之中就伸手摸刀了。”“哦……”“所以,晴明,即便你是妖怪,在你向我说穿时,希望你慢慢说,不要吓着我。

那样的话,我就能应付了。”博雅结结巴巴地说道。

一番肺腑之言。

“明白啦,博雅,是我不好。”晴明少有地认真说道。

好一阵沉默。

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使八听来更觉得四周寂静无声。

突然,刚才抿着嘴的博雅又在黑暗中说话了。

“知道吗,晴明……”博雅直率地说:“即便你是妖怪,我博雅也站在你一边。”语调低沉而坚决。

“好汉子,博雅……”晴明只说出这么一句。

只有牛车的声响。

牛车依然向着黑暗中的某个目标前行。

完全弄不清楚是在向东还是向西走。

“哎,晴明,究竟是向哪里去呀?”博雅忍不住问道。

“那地方恐怕说了你也不明白。”“莫非真的要去刚才提到的冥界?”“大致上说的话,可能也属于那种地方。”晴明说道。

“喂喂!”“别又去摸刀,博雅。那得稍后一点才需要。你有你的任务。”“净说些不明不白的话。但是,你总得告诉我.走这一趟是为了什么目的嘛。”“这话也有道理。”“我们是去干什么?”“大约四天前,应天门出怪事了。”“什么?!”“你没听说?”“哦。”“其实应天门是漏雨的。”晴明突然说出一件令人意外的事。

“漏雨?”“它从前就那样。尤其是刮西风的雨夜,一定会漏雨。

可查看过之后,却发现屋顶并没有问题。这种事嘛,倒是常有的。““不属于怪事?”“别急,博雅。虽然屋顶没坏,但漏雨是事实。于是,前些天终于要修理了。有一名木工,爬到应天门上仔细检查了……”“噢。”“在检查时,木工发现,屋顶下有一块木板有些不对劲。”“怎么回事?”“哦,他发现那块木板看上去是整块的,但其实是厚度相同的两块板叠起来的。”“然后呢?”“他取出那块板,打开一看,两块板子之间竟嵌了一块木牌。”“是什么木牌?”“写着真言的木牌。”“真言?”“就是孔雀明王的咒。”“什么是孔雀明王的咒?”“从前,在天竺,孔雀以吃掉毒虫、毒蛇等著称。孔雀明王,就是降服魔灵的尊神。”“噢……”“也就是说,恐怕是高野或天台的某位和尚,为了抑压魔灵,写下这牌子,放在那里。”“噢。”“木工想把牌子取出,结果却把它弄坏了。把它摆回原位的第二天,刮了西风下了雨,可是应天门不漏雨了。但是,当天晚上就出了事。”“竟有这种事情……”“看来,不漏雨是要出怪事的。”“漏雨和怪事之间有联系?”“不可能没有关系。贴木牌压邪,是大家都在做的,可是,回应也很厉害……”“回应?”“比如说,用咒来限制怪事——就像用绳子把你捆绑起来,让你动弹不得。”“捆我?”“对。你被捆,生气吧?”“生气。”“而且捆得越紧越生气,对不对?”“那当然。”“如果费一番工夫弄开了绳子呢?”“我可能会去砍那个捆我的人吧。”“这就对啦,博雅。”“什么对了?”“就是说嘛,用咒将妖魅限制得太紧的话,有时反而会弄巧成拙,结果让妖魅变得更恶毒。”“你好像是在说我啊。”“只是用你来打个比喻而已。当然不是说你。”“没事,你接着说。”“所以得把咒松一松。”“噢……”“不要绑得太紧,要有一点点松动的余地。”“哦……”不过,博雅看上去还是接受不了的样子。

“所谓一点点的松动,就是让它在被封禁的地方,还是能做一点坏事的。以这件事为例,就是用漏雨来体现。”“不错。”博雅点点头,好歹明白了的样子。

“那.怪事又是怎么回事呢?”“事情发生在第二天晚上。”“本应该是个刮西风、下雨的晚上吧?”“没错。木工想弄清楚漏雨到底是怎么回事,就带上自己的徒弟,在那个雨夜上应天门去查看。到了那儿一看,雨不漏了,倒是遇上了怪事。”“什么怪事?”“是个孩子。”“孩子?”“对。说是有一个孩子,头朝下抱着柱子,瞪着木工和他的徒弟……”“用手脚抱着柱子?”“就是那样。用两条腿、两只手。他们正要登上门楼,把灯火一抬高,就发现一个小孩子贴在柱子上,恶狠狠地瞪着他们。”据说那小孩子从高处“噗”地向两人吐出一口白气。

“嗬!”“那小孩子从柱子爬上天花板,能在六尺多高的空中飞。”“很小的孩子?”“对。说是孩子,那张脸倒是蟾蜍的模样。”“就是你出门前提到的蟾蜍?”“对。”“自此以后,每天晚上都出现那怪小孩的事。”“木工呢?”“木工一直沉睡到现在,没有醒过来。他有一名徒弟昨晚发烧而死……”“于是他们就请你出马?”“嗯。”“那你是怎么办的呢?”“贴一块新的牌子,也算是解决问题了,但那么做只是暂时应付。即使有效,漏雨的问题还是会出现。”“那你……”“我就尝试多方调查,了解有关这座城门的各种资料。

结果发现,在很久以前,出现过有关的问题。““噢。”“很久以前,应天门所在之处曾死过一个小孩。我是从图书寮查到的。”“小孩?”“对。”晴明低声说道。

“还挺复杂的呢。”说毕,博雅扭头左右张望。

车轮碾过地面的感觉一直到刚才还有,此刻却消失了。

“哎.晴明……”博雅欲言又止。

“你发觉了吗?”“发觉什么?你看……”既没有车子在走的声音,也没有车子在走的迹象。

“博雅啊,从现在起,你就当所见所闻全是在做梦。就连我.也没有自信来说服你……”博雅伸手要去掀帘子,黑暗中倏地出现了晴明的手,按住了博雅的手。

“博雅,你可以打开帘子,但无论你看见什么,在你掀起帘子时绝对不能出声。否则不但你的性命不保,连我也有生命危险。”晴明松开了博雅的手。

“我知道了……”博雅“咕嘟”咽下一口唾液,掀起帘子。

四周一片昏黑。除了黑暗,别无一物。连月光也没有。

土地的气息也好,空气的气息也好,全然没有。惟有黑亮的牛脊背在黑暗中清晰可辨。

在前方引路的、长袖善舞的女子的背影,越来越绽放出美丽的磷光。

“嗬!”博雅不禁在胸腔里叹息一声。

前方的黑暗中“噗”地燃起苍白的火焰,火焰随即变大,变成了鬼的模样。

这鬼眼看着变成了一个头发散乱的女子,她仰望虚空,牙齿“格格”作响。想再看清楚一点的时候,她倏地又变成了一条青鳞蛇,消失在黑暗中。再细看一下,黑暗之中有无数肉眼看不清的东西在挤挤碰碰。

突然.原先看不清的东西又看得见了。

人头忽然闪现。还有类似头发的东两。动物的头、骨、内脏.以及其他不明不白的东西。书桌形状的东西。嘴唇。异形的鬼。眼球。

在形状怪异的东西中间,牛车依旧向着某个目标前行。

从轻轻掀起的帘子缝隙里,令人恶心、反胃的微风迎面吹来。是瘴气。

博雅放下帘子,脸色苍白。

“看见了吧,博雅……”晴明刚开口.博雅便沉重地点了点头。

“我看见鬼火了.晴明,它变成鬼的模样,然后又变成女人,最后变成蛇消失……”“是吗。”暗明语气平和。

“哎,睛明,那该是‘百鬼夜行’吧?”“可以算那么回事吧。”“看见鬼的时候,几乎喊叫起来。”“幸好你没喊出来。”“如果我喊了出来,会成什么样子?”“它们会马上把整辆车子吞噬,连骨头也不剩下。”“我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?”“方法有多种,我用的是当中的简易方法。”“究竟是什么方法?”“你知道‘方违’吧?”“我知道。”博雅低声回答。

所谓“方违”,就是外出时,若目的方向是天一神所在的方位,则先向其他方向出发,在与目的地相反方向的地方过一夜,之后再前往目的地。这是阴阳道的方法,用以规避祸神之灾。

“利用京城的大路、小路,做许多次类似的‘方违’,在反复进行的过程中,就可以来到这里。”“原来如此。”“不过如此嘛。”晴明平和地说道。

“对了,我还有一事相求。”“说吧,什么事?”“这辆车是我造的结界,不会轻易让什么东西进来。但偶尔也有闯得进来的东西。我算了一下,今天从己酉算起是第五天.正当天一神转移方位的日子。为了进入此处,要横跨通道五次。在这整个过程中,可能有人来查看。”“来到车里面?”“对。”“别吓唬我,暗明……”“没吓唬你。”“是鬼要进来吗?”“不是鬼.但也算鬼。”“那么.是人吗?”“也不是人。但因为你是人,对方如果不是有特别的意思,它就会以人的面目出现,而且说人话。”“它来了会怎么样?”“它看不见我。”“那我呢?”“它看得一清二楚。”“它会把我怎么样?”“它不会把你怎么样。只要你按我说的做就行了。”“怎么做?”“来的恐怕是土地之弟,也就是土精。”“是土地的精灵吗?”“这么认为也行,因为很难解释。”“然后呢?”“它可能会这样问你:既为人之身,为何会来到这种地方?”“哦。”“它那样问,你就这样答。”“怎么答?”“我目前患心烦之症,于是向友人询问治病的良方,今天蒙友人赠送专治心烦之虫的草药……”“哦。”“此药系颠茄草之属,晒干制成,煎服,我服用了相当于三碗的分量。服用之后心气似已平复,正在此间恍惚。

——你就这样回答。““这样就可以了?”“对。”“如果还问到其他事呢?”“不管问到什么,你只管重复刚才那番话就是了。”“真的那样就行了?”“行。”晴明这么肯定.博雅直率地点点头:“明白了。”这时候,车外突然传来敲牛车的声音。

“晴明?!”博雅压低声音问。

“照我说的做。”晴明轻声叮嘱。

车帘被轻轻掀起,出现了一张白发老人的脸。

“咦?既为人身,何故来到此地?”老人开了腔。

博雅控制住差一点就向晴明那边望去的冲动,说道:“我目前患心烦之症,于是向友人询问治病的良方,今日蒙友人赠送专治心烦之虫的草药……”他准确地答出睛明教他的话。

“哦……”老人转动着大眼珠子,盯着博雅。

“此药系颠茄草之属,晒干制成,煎服,我服用了相当于三碗的分量。服用之后心气似已平复,正在此间恍惚。”“噢。”“原来是颠茄草啊……”老人稍稍侧着头,盯着博雅。

“于是.你就魂游于此?”那对大眼珠子又转动起来。

“顺便提一句,今天有人五次横过天一神的通道,莫非就是你吗?”老人说毕,嘴巴大张,露出一口黄牙。

“因为服用颠茄草,心神恍惚,什么都闹不清了。”博雅照晴明的嘱咐答道。

“噢。”老人双唇一嘟,向博雅“噗”地吹了一口气。一股泥土昧扑面而来。

“哦?这样子你还飞不动吗……”老人咧咧嘴巴。

“幸好是三碗。要是四碗的话,你就醒不过来了。如果我给你吹气你还是不能飞回去的话,大概还要再过一刻,你的魂才可以回去吧。”老人话音刚落,突然消失无踪。

挑起的帘子恢复了原样,车内只有博雅和晴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