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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章 白比丘尼(一)

一雪在下。

轻柔的雪。

没有风。只有雪从天而降。

院门大开,从外面就可以看见这夜晚的庭院。

茫茫白雪覆盖了整个院子。

惟一的灯火是屋内的一豆烛焰。仅仅这么一点光就隐约将夜里的庭院从昏暗中凸显出来。

银白色的暗夜。

小小的亮光似乎渗透积雪的内部,变成白色的寒冷暗影。若有若无的微光,仿佛从黑夜的底部散发出来似的。

枯萎的芒草上、黄花龙牙上、丝柏上、绣球花上、胡枝子上。都积了雪。不同季节里各擅胜场的花草树木,此刻一概埋没在雪中。

时值霜月过半——也即阴历的十一月,以阳历而言,则已是十二月份。

这天早上下了冰雹,到中午变成雨夹雪,黄昏则又变成了雪。入夜之后,纷纷扬扬的雪花益发漫天而下。

屋内的榻榻米上.放着一个木制圆火盘。火盘中红红的炭火,发出小小的、钢针折断似的声音。

围着火盘.两个男人相对而坐。

两人都是盘腿而坐。

左侧向庭院的,一望而知是名武士。

他冬天里仍穿直衣,配直贯。他年已三十过半,直率的神情颇招人喜爱。

他就是源博雅朝臣。

和博雅相对而坐的那位不是武士。

即便坐着也能看出.那人身材修长。

褐色的眼睛带一点青的味道。头发漆黑,肌肤白净。

唇色红得令人误认为是血色透现所致。鼻梁笔挺,颇具异国人士的风姿。

他就是阴阳师——安倍晴明。

尽管是冬天,晴明仍旧如夏日一样,随意穿着一件白色狩衣而已。

两人正在对饮。

火盘旁边放了一个托盘.里面已横放着几个空酒瓶,仍立着的酒瓶只有一个了。

盘子上还有一个烤鱼的碟子,放着鱼干。两人边自斟自饮,边拿鱼干在火盘上烤着吃。

也许是没有风的缘故.房门大开。

屋里的温度与外面几乎一样。

两人并不多话.呷着酒。视线落在渐积渐高的白雪上。

万籁俱寂。仿佛柔软的雪花落在积雪上时.那微弱的声音也能听见。

眼看已经凋零一片的庭院里.还有一朵紫色的花开着。

那是桔梗。紫色的桔梗花孤零零的,还没有被雪掩盖。

这鲜艳的紫色,用不了多久,也要被越积越高的雪掩埋吧。

“好安静的雪啊……”博雅喃喃自语道。他的目光仍注视着雪中的庭院。

与其说是向晴明或其他什么人搭话,毋宁说是随口而出。

“好幽寂的雪啊……”晴明说着,也将目光投向白雪。

“那边冒出来的是什么?”博雅问的是雪地上那抹紫色。从刚才起他就一直盯着它。晴明似乎立即就已明白他指的是什么。

“你说那棵桔梗?”“对。”“这时候桔梗还开花?”“花多了,自然也有例外的吧。”晴明喃喃道。

“噢。”博雅点点头。

“原来是这样。”“如此而已。”“噢。”“嗯。”两人彼此点点头,周围重归宁静。

纷纷扬扬的雪花堆积起来了。

晴明伸手拿过鱼干,向着火盆烧烤。

鱼干是博雅带来的。

博雅在黄昏时走进了晴明的家门。

“来得正好,博雅。”晴明一面说着一面走出来迎接博雅。

“是你叫我来的嘛。”博雅这么一说,晴明只是随便地应了一声,表情没有丝毫变化。

他们说的是今天早上的事。

博雅在自己房里酣睡的时候,有一个声音说:“哎.博雅!”这个声音把博雅弄醒了。

博雅睁开眼睛,却不明白自己为何醒的。

淅淅沥沥的雨声传进来。

下雨了……他这么想着,那个声音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,又说道:“下雨啦。”声音就在枕边。

博雅将目光往那边一转,只见一只猫坐在那里,注视着自己。

是一只黑猫。

“傍晚会变成雪哩。”那只猫说起了人话。

“是晴明……”博雅嘀咕道。

因为那只猫说的是人话,腔调很像安倍晴明。

“晚上对雪喝上一杯,也很不错啊。”那只猫说道。

绿色的猫眼闪烁着,看着博雅。

“我备酒,你带上下酒菜。”猫又说。

“好。”博雅不自觉地顺着它的话,答应下来了。

“用鱼干下酒很不错哦。”“明白了。”“除此之外,顺便还想请你帮个忙……”“什么事?”“请带上长刀。长短、种类不拘,斩杀过五六个人的为宜。”“噢?!”“有那样的刀吗?”“有倒是有的……”“那就行,拜托啦。”猫说着,一纵身跃过博雅头部,跃向另一侧。

博雅慌忙转头移过视线,但黑猫已经不见了。

猫的踪迹已从这间房门紧闭的屋内消失了。

按照黑猫的吩咐带过来的长刀,此刻就放在博雅的身边。

这是一把斩杀过五六人的长刀。杀人的不是博雅,而是博雅的父亲。

十多年前——当今圣上尚未即位之时,京城周边有一伙残暴的盗贼。被派去讨贼的武士中,有博雅的父亲。

这把长刀所斩杀的五六个人,都是那时的贼人。

博雅不明白晴明为何要他带这样一把刀来。

博雅一时忘了问,就这样一直喝着酒,眺望着雪中的庭院。

博雅傍晚来时印在雪地上的足迹,一定已经被白雪掩盖了。

博雅已经来了一段时间了。

除了博雅和晴明,宽大的房子里别无他人的动静。

和夜里的庭院一样,一片宁静。

以前来这所房子时,博雅好几次见到有人。但是.博雅分不清哪些是真的人:哪些是晴明驱使的式神。

说不准这大宅子里,真人只有晴明一个,其他的净是式神、鬼魂、精灵之类,并非现世的人物。

就连这所宅子是否真的位于土御门小路,博雅也不敢肯定。

博雅有时甚至怀疑,也许跨人这所庭院的客人,也就自己一个而已。

“哎,晴明。”博雅呷一口酒,等酒液顺喉而下之后,对晴明开口说道。

“什么事?”晴明将视线从庭院移到博雅身上。

“之前曾想过要问你——你这所大宅子,就你一个人住吗?”“是又怎么样?”“我想。你不是很寂寞吗?”“寂寞?”“你不觉得孤单吗?”博雅第二次问晴明这个问题。

晴明注视着提问的博雅,微微一笑。

今天头一次看见晴明的笑容。

“怎么样?”“也会感到寂寞,也会孤单啊。”晴明好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。

“但是,寂寞和孤单,却与屋里有没有人没有关系。”“什么意思?”“人都是孤独的。”“孤独?”“人原本就是那样。”“你是说.人天生就是寂寞的?”“大致是这意思。”晴明似乎是说,虽然有时觉得寂寞,但寂寞并非由于独自生活所造成。

“晴明,我不懂你的话。”博雅直率地说:“简单说吧.你还是会觉得寂寞吧?”“真拿你没办法。”晴明苦笑起来。

博雅见晴明这样子,反而微笑起来。

“嘿嘿。”“你笑什么,博雅?”“你也犯难了呀,晴明。”“当然也会有犯难的时候。”“感觉不错。”“感觉不错吗?”“嗯。”博雅点点头,喝一口酒。

雪更添了厚度,在地上继续堆积起来。

沉默了好一会儿,仿佛一片雪花自天而降似的,晴明冷不防冒出一句话:“博雅,你真是一个好汉子。”“好汉子?我吗?”“对。我有点后悔了。”“后悔什么?”“后悔今天把你叫来。”“什么?!”“其实,今天晚上就要发生的事——也就是你将看见一种东西,那东西说不定你还是不看为好。”“究竟是什么东西?”博雅追问道。

“那是……”晴明的视线转向庭院深处。

视线所及,是那朵尚未被积雪埋没的紫色桔梗花。

“类似那朵花的东西。”“桔梗吗?”“对。”“我知道桔梗,但不明白你的比喻。”“马上就会明白的。”“跟你让我带这把刀有关系吗?”博雅伸手去摸放在身边的刀。

“你带来了?”“带来了。你还是回答我的问题吧。是和这把刀有关系的事吗?”“没错,是有关系。”“什么事?也该说出来了。”“来了你就知道了。”“来?”“马上就到。”“谁要来?”刚提到“谁”,博雅不禁轻轻摇了摇头。

“要来的,是人吗?”搏雅还是直率地追问。

“是人。但是,是人又非人。”“啊?”“来了你就明白了。”晴明平静地说。

“哎,晴明,摆架子可是你的坏毛病。我现在就想知道。”“等一等.博雅。稍后再详细解释给你听。”“为什么?”“因为她已经来了。”晴明静静地说道。

他放下酒杯,缓缓地转向雪中的庭院。

博雅不由得也随之转移视线。

于是.博雅看见一名女子静立于夜雪的庭院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