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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生成姬(上)

一藤源济时一副气血尽失的表情,坐在博雅和晴明对面。

只有三个人在场,其他人都奉命回避了。

“发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。”济时的声音战战兢兢的。

绫子发生了什么样的不幸,大概已经传到济时的耳边了吧。

确实。竟然发生那样的事情,太出人意料了。济时的视线游移不定。

他用哀求的眼神望着晴明,一会儿,他的视线又转向自己后边,接着,又转向庭院……好像他以为厉鬼眼下就会从背后、从庭院里扑过来,把他一口吞下似的。

“你小心为上。”晴明说,“但如果过于胆怯,咒就会更加强烈地加诸其身……”“嗯,嗯。”哪怕在点头,济时的视线还是游移不定。

“我已经非常清楚。昨天晚上绫子小姐发生了什么事。”“是,是吗。”“昨晚到绫子小姐那里的凶煞,今晚会赶到济时大人这里来吧。”“会来吗。到我家来?”“是的。如果来的话,是在丑时。”“救、救救我吧!晴明大人——”“是谁憎恨济时大人,你有印象吗?”“有,有印象。”“庆幸的是,现在离丑时还有一段时间,你能否告诉我,到底发生过什么事?”晴明问。

博雅就坐在晴明旁边,他纹丝不动,一言不发,好像正在忍耐着一把锋利的刀子插在胸口的痛苦似的。

在到达济时家之前,晴明问博雅:“博雅。你准备好了吗?”“什么?”“见到济时大人,我会询问许多事情。特别是关于头顶铁圈的女子,那时或许会有很多事你不想听到。济时大人那里预备着别的房间,你可以回避的。”“没关系。”博雅好像急于打断晴明的话头似的。

“晴明啊,感谢你的关心,与其后来无休无止地牵挂,东躲西藏地不敢面对,倒不如一开始就全部听到为好。”博雅又说:“这也就是我要拜托你的事。无论发生什么,我都无法逃避。”“明白了。”晴明点点头。

在济时家门前,两人走下了牛车。

现在。博雅膝盖上抱着用布包好的琵琶,认真倾听着晴明和济时的谈话。

“那我就都告诉您吧。”济时点了点头,一副决绝的表晴,企望着晴明,说:“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。

那时,我有一个心仪的女人,此前。一直给她写信或是送信物,可却总收不到满意的回音。她的府上位于堀川小路附近的五条一带,小姐就住在那里。名叫德子。”济时说出那个名字时,博雅重重地吸了一口气,闭上双眼。

“她的父亲是皇亲国戚,还担任过太宰府的副长官等职务。回到京城后,到第四个年头,在小姐年满十八岁时。不幸病故了。”“她母亲呢?”“就在她父亲去世的那一年,由于伤心过度,也随之去世了。”“原来是没落贵族。”父母在世时与她家素有来往的人们,就慢慢地疏远了,连仆人也接二连三地走了,府中越来越冷落。

“变卖家产,勉强换成钱币,就这样孤苦伶仃地维持着日常生活。”“德子小姐难道没有兄弟姐妹吗?”“有一个弟弟,听说花了大把的钱,把他送人了大学。

据说这个弟弟气宇不凡,非等闲之辈。不幸的是,在一年夏天,她弟弟染上流行病去世了。““实在太可怜了。”“当时,德子小姐府上有一位老女仆,经过她的穿针引线,我终于得以跟小姐会面,定情了。”“那是十二年前的夏天吧。”“是的。”济时点点头。

“看那情形,小姐当时好像有暗中渴慕的心上人。但自从我们相会后,就一心扑在我身上,日渐情深。”“暗中慕恋的人是谁,小姐谈起过吗?”“没有。关于那个人,小姐只字未提。”济时说。

“跟绫子小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?”“三年前开始。”“那德子小姐那边呢?”“由于没有生孩子,自从五年前,我自然就去得稀少了,这两年来,基本上不再交往。”济时送去的衣食接济等也基本停止,仅剩的老女仆也离开了她的家。

“这一次的宫廷相扑大会上,济时大人确实照应过海恒世大人呀。”晴明转换了话题。

“这三年来,我一直在照应他。”“此前。您不是一直照应真发成村大人吗?”“以前确实如此。不过,由于绫子偏爱海恒世,所以我自然而然……”“原来是这么回事呀。”晴明点点头,端正了坐姿,望着济时说:“济时大人,我还有一事请教。”“什么事?”好像下定决心坦诚相告似的,济时有所觉悟。

“源博雅大人现在带来的东西,不知你猜不猜得出来?”晴明说。

这句话提醒了博雅,他睁开眼睛,打开一直抱着的包裹,拿出里面的琵琶。

看到琵琶,济时十分诧异:“哦……”“你还有印象吗?”“有。”“这就是飞天啊。应该是绫子所有的,怎么出现在这里?”“诚如您所言,它确实曾为绫子小姐所有,在此之前,它又是谁的心爱之物呢?”济时哑口无言。

“难以启齿,是吗?”“是的,这会暴露我的羞耻……不过,还是说吧。”济时用力咽下口中的唾沫,说道:“这原来是德子小姐的琵琶。”“我跟德子小姐相交甚欢时,德子小姐兴之所至,时常会弹起这把琵琶。它式样非常漂亮,音质也好,所以我印象非常深。”“那它怎么转到了绫子小姐那里?”“我对这把琵琶也是爱不释手。前几年,在清凉殿举行歌会时,要弹奏琵琶,我就从德子那里把飞天借了过来。”于是,就这样一直放在手边。到了跟绫子交往时,一天晚上,他拿起飞天弹了一次,当时绫子就对飞天十分中意。

“绫子小姐也会弹琵琶吗?”“哪里。绫子弹琵琶的技艺并不怎么样,她是因为飞天的精美而动心了。”“绫子小姐说过她想要飞天吗?”“是的,她希望能把它放在身边。”“绫子小姐知道这把琵琶是德子小姐的心爱之物吗?”‘她不知道。顶多是略微有所觉察吧。““是吗。”“你告诉她这是别人预留在这里的,你不就可以不送给她吗?”“绫子小姐没有问。”过了一会儿,济时又说:“是的,绫子只要有了看中的东西,无论如何都要弄到手,否则是不会善罢甘休的。她一直求我把它送给她。”“这样你就给了她吗?”“是的,我告诉她,我是从物主那里重金买来的。”“你对德子小姐怎么交代?”“当然不能直言送给了绫子,我当时非常自私地撒了一个谎。”“什么谎?”“我说琵琶给人偷走了。”“哦。”“因为是琵琶中的极品,小偷偷去会不会把它高价卖掉?或者是被仆人们悄悄拿走?毕竟精美的乐器连鬼也会喜欢的,或许是鬼怪偷去也未可知呀,我就这样哄她。”就这样,他撒了个弥天大谎,把旧相好十分珍爱的宝物,瞒天过海地送给了新相识的妙龄女子。

“我真干了一件蠢事呀!”济时沙哑着声音说。

“那德子小姐知道绫子小姐的事吗?”“我没有说过。可只要听到外人的传言,我跟绫子相好的事她肯定会有所耳闻。

因为德子小姐曾命仆人四处搜集坊间关于我的传言。”“有这么回事吗?”“晴明大人——”济时的语调郑重其事。

“什么事?”“这话从我的口中说出来是有点奇怪,可是我想知道,因为做过这种无德的事,人就会变成鬼吗?”“变成鬼?”“我听说。男人移情别恋和新欢交往,或者女子红杏出墙跟别的男人定交,都不是一般的罪过。”“是啊。”“那么。人会变成鬼吗?”“如果我说不会变成鬼,你会安心吗?”“我不知道。不过,德子怎么能变成鬼,还取走了绫子的首级,我至今还是难以置信。”“济时大人——”“……”“不管是什么样的人,她是不可能向他人袒露全部内心的。反过来说,人们也不可能完全窥知她的内心。”“……”“内心中连本人都无法揣摸清楚的阴影,也是常有的啊。”“是的。”“在阴影里,无论谁都怀着鬼胎。”“无论是谁?”“是的。”“你是说连德子的心中都会怀有鬼胎吗?”“是的。”晴明点了点头,又接着说:“变成鬼,并非出于人的意志,不是说有所期望就会变成鬼,也不是说只要心中不想就不会变成鬼的。”“……”“当无计可施时,当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时,人极可能被迫变成鬼。”“晴明大人,我该怎么办才好呢?”“既然是我提起这事,而且事态急转直下,先过了今晚再说吧。”“可以过去吗?”“事在人为吧。”“做些什么才好呢?”晴明沉默了一阵子。他望了望博雅,又把视线转向济时:“办法,倒是还有一个。”“什么办法?”济时直起了身子。

“我暂时不会告诉你的。关于这把琵琶,德子小姐可是一清二楚啊。”“你的意思是——”“济时大人把琵琶送给绫子,德子小姐并没有被蒙在鼓里。”晴明把实忠从绫子家人那里听来的故事,尤其是绫子把琵琶摔坏的那件事,转述给济时。

“竟然会发生这种蠢事啊。”济时脸上阴云密布。

“这件事我不想让德子知道,让她太伤心了。我不会去告诉德子,你自己能去跟德子小姐说吗?”“跟德子说什么?”“就是刚才我所说的,还有一个办法——”“……”“不必做任何准备。希望济时大人今晚就一个人在这里等德子小姐。”“我一个人?”“是的。”“那。接下来怎么做?”“当德子小姐来到时,你就把刚才所说的话,毫无隐瞒地告诉小姐,而且必须诚心向她道歉。”“如果这样就行,我会说的。”“光这样说还不行。”“还有什么?”“你还要向德子小姐说出‘我至今还慕恋着你啊’。”“不是不能撒谎吗?”“是的。”“必须是发自肺腑的言语吧?这么一来,我的命就得救了吗?”“不知道。”“不知道?”“那要看听过济时大人的表白后,德子小姐的心态。”“……”济时沉默了一会儿,又摇了摇头。

“办不到吗?”“如果能救我的性命,我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。可是,我的心,现在已经离德子很远了……”“老实说吧,有些想法。比如‘对不起’、‘可怜’之类,还是有的。说到还爱着她,实在难以启齿。如今,我对德子是害怕得不得了。只要想起德子把绫子的头扭了下来,就无比恐怖。虽然原本是我主动追求她,可事到如今,爱慕的心确实荡然无存了。”济时说着,表情十分痛苦,像正吞咽着苦果似的。

“这么说。这个办法行不通喽。”“那么,还有别的办法吗?”“还有一个办法。”晴明说。

“什么办法?”“刚才我让实忠找来了稻秸。可以用它试试。”“用稻秸?”“是的。”“为此,必须准备一些东西,你能把头发剪下一点吗?”“当然可以。你准备怎么做?”“我会设法把济时大人的身影隐藏起来。让人看不见。”“让人看不见我的身影?”济时不可思议地低声问。

“看不见你的只有德子小姐,对我们来说,你的身影是随时都能看见的。”晴明说。

“不过,我要先提醒你一件事。”晴明又说。

“什么事?”“无论发生什么事,你绝对不能出声。”“出声?”“是的。如果济时大人一旦发出声音,法术就破了。”“如此一来。又会怎么样呢?”“你的身影就会被看到,说不定会危机四伏。”“哦。”“毕竟是济时大人自己种下的苦果,你好好忍耐一下吧。”“我懂了。”济时仿佛若有所悟地点点头。

二黑暗中,晴明与博雅敛声屏气。

离丑时还有一段时间。

地点是在藤源济时的房间里。

此刻,房间里只有晴明、博雅和济时三人。

描金画彩的屏风竖立起来,屏风前放着稻秸做成的真人大小的偶人,就好像人坐在那里的样子。

在草人的正后方,济时在屏风与草人之间端坐着。

晴明与博雅坐在屏风后边。从一个时辰以前开始,就一直等着德子小姐的到来。

草人的胸口贴着一张纸,纸上用毛笔写着“藤源济时”四个字。

草人身上粘着晴明从济时身上取下的头发和指甲。

“这样一来。德子小姐就会把草人看成济时大人了。”在安置草人时。晴明对济时直言相告:“本来可以用这个草人,直接把咒遣返。

可终为不美。”若把咒遣返。咒就会原封不动地加诸德子身上,这样一来,德子的性命就危在旦夕了。

采用回避法,晴明避开了遣返术。

眼下,在一片夜暗中,晴明和博雅静静地重复着徐缓的呼吸。

徐徐地吸进黑暗,又缓缓地把黑暗吐出来,每次呼吸时。夜暗之气慢慢潴留体内,直至全身的肌肉呀,筋骨呀。血液呀,统统浸染在黑暗中。

“可以吗。博雅?”晴明凑近博雅耳边低声说。

“什么?”博雅不解。

“我们所在的地方,贴着驱邪的护符。当德子小姐赶到时,哪怕从屏风背后探出头,德子小姐也不会察觉的。

不过——““不过什么?”“已经跟济时大人说过了。德子小姐现身时千万不可出声。”“出了声又会怎样?”“那样。德子小姐就会猜到我们也在这里。”“接下来呢?”“要是猜到了,就会像绫子小姐那边的阴阳师一样,或者被踩死,或是被拧下头……”“千万不可出声啊。”博雅会意的声音苍白无力。

晴明如此小心翼翼地说话,想必一部分可以传到屏风另一边的济时耳中。

那种结局自然并非博雅所望。

晴明深知内情,言语尽量避开德子跟博雅的关系。更没有把博雅在堀川桥边见过德子的事告诉济时。

晴明从怀中掏出一个盖着盖子的小瓶子。

“如果是酒,倒可以好好喝上一口,可惜不是酒。”“是什么?”“水。”“水?”“是的。”“用它做什么?”“用处有很多。到时候用得着还是用不着,我还不清楚呢。”这时,话语中断了。

在沉沉的夜暗中,惟有彼此静悄悄地吐纳着黑暗的气息。

时光缓缓流逝。令人备感痛苦。

博雅的肉体似乎变成了与黑暗等质的暗物。

忽然。晴明低声说:“来啦。”地板嘎吱嘎吱作响,那轻微的声音也传到了博雅的耳边。不是老鼠也不是猫,而是一种更沉重的东西,踏着地板的声音。

分明有着人的重量。先落在地板上,地板再跟地板相互挤压,发出了嘎吱声。

“嘎吱,嘎吱——”响声一步一步接近了。

在博雅身边,晴明颂起咒语,大意是:“谨上再拜。开天辟地的各方诸神!伊奘诺伊奘冉大神啊,开天辟地的大神,您在伟大的御驾上,令男女之间山盟海誓,令阴阳之道长久流传。”声音轻轻的,连近在身旁的博雅,也是似闻非闻。

“望能给魍魉鬼神,造成强大阻碍,令其不可妄取非业之命。谨供奉大小神祗,诸佛菩萨,明王部,天童部,及九曜七星,二十八宿……”在草人面前,搭有三层高台,竖有蓝黄红白黑五色染成的供品。

地板上,放着一盏灯盘,灯盘上点着若有若无的豆大的灯火。

与此不同的另一盏灯,放在木板窗旁的窄廊一角,明明灭灭。

随着灯影摇曳,地板嘎吱作响,一个人影,闯入了三人静悄悄地等候着的房间。

一个女人——她的头发蓬乱如麻,又长又黑的乱发倒立着。

脸上涂着朱丹,撕成破布条的红衣缠在身上,她头顶铁圈,朝天竖立的三只脚上,各自插着点燃的蜡烛。

在夜色中,火焰把女人的脸衬托得更加狰狞。

她的双眼往上斜吊着,脸涂成了血红色。那是一张叫人心惊胆战的脸。

“济时大人——”女人用纤细的、游丝般的声音呼唤着:“济时大人——”女人用可怕的眼神扫视左右,一会儿,她的视线落在面前的草人身上,女人收住脚步,嘴角浮过喜悦的笑意。

“哎呀呀,真高兴呀!”她露着白色的牙齿,两边的嘴角往左右斜翘。

嘴唇裂开了,好几块血斑在伤口处肿胀着。

“你在那里吗,济时大人?”声音轻轻柔柔的。她噌地一下来到草人跟前。

她的右手紧握着一把铁锤和一根长达五寸的铁钉子。

左手上好像拿着什么圆形的重物,用类似绳子的东西捆绑着。悬吊下来。

“唉,爱恨难辨啊。难得一见那身影了……”女人的头发像是显示着此刻的心潮澎湃似的,竖得更高了。

发丝触到火苗,烧得咝咝作响,变得焦臭,升起了小小的蓝色火苗。

发丝焦糊的臭味,弥漫在空气中。

夹杂在臭味里,隐约传来薰衣香的香味。

女人在那里摇晃着身子,喃喃诉说着:“我又看到了你的身影,叫人无比怀念,苦闷不已,痛苦不堪……”像手舞足蹈般,她浑身抖动着。

口中一边说话,一边“咻,咻,咻”地吐着乱舞的青绿色火焰。

孤魂伴萤火。

对月泣水边。

怨恨化厉鬼。

红颜顶铁圈。

徘徊郎枕畔,缠绵不忍绝。

她紧咬的牙齿格格作响,像狂舞一般,双手在空中乱比乱画着。

女人用无比憎恨的眼神,直勾勾地望着草入济时。

在她的瞳孔中,燃烧着细小的绿色光焰。

“你为什么抛弃我?哪怕你一边跟她私通,一边装模作样地和我来往,哪怕就是这样——”说到这里。女人极不情愿地摇晃着头。

“哎呀。我真搞不懂啊,我弄不明白,那时到底怎样才能拴住你的心。只知道事至如今,无可挽回了……”女子泪流满面。

泪珠和着涂在脸上的朱丹,看上去如同血泪。

“我不知你会有二心呀,背弃了当初的盟约,带来了无穷的悔恨。一切的一切,本来都发自自己的内心,可是,虽然你已经变心,我的情感却依然坚贞,没有减少一分。”“无情遭抛弃。”“我终于想起来了,想起来就痛苦万分,想起来就撕心裂肺啊……”她手舞足蹈起来。

“沉湎于相思的泪水中,深陷在相思的痛苦中,遗恨无穷啊。”“决心变成复仇的厉鬼,也在情理之中啊。”女子边说着,边朝前扑出,站到稻草人济时面前。

“看吧。你看看吧,济时大人……”仿佛为了让济时看得更加真切,她把左手悬吊的东西高高地提了起来。

“瞧吧,这就是你的新欢绫子的头呀!”新欢发在手,捶下五寸钉。

“你瞧吧,你所恋慕的绫子小姐,已经不在人世了……哈哈,真是好味道。““绫子小姐已经不在人世了,来吧,来吧。济时大人。

现在请回到我的身边吧。“她把绫子的头丢到一旁,绫子的首级响起沉闷的声音,落在地板上,骨碌乱转。

她扑上前,紧紧搂住草人济时。

“你不想再吻我了吗,”女人把自己的嘴唇贴在草人脸上相当于唇的位置,狂吻起来,然后用洁白的牙齿用力地啃咬起来。

她又起身离开,坐到地板上,大大地敞开红衣的前摆,露出雪白的双腿。

“喂。你也再爱我一次吧。”她扭动着腰身。

她把两手撑在前面,四肢着地,像狗一样爬近草人。

在草人的大腿间,她埋下头,用力咬着那里的稻秸。

她用恳求的声音说:“你为什么总是一声不吭呢?”她厉声叫着。站了起来。

她左手拿着钉子,右手握着铁锤。

“看我呀。济时——”她左右大幅甩动着头。

随着猛烈的甩头,女人长长的头发贴到自己脸上,她狂吼着:“啊。啊。我要你的命!”女子像一只硕大的毒蜘蛛一样,朝草人扑过去。

“你早该知道会有这种惩罚的!”她把左手握着的钉子钉在草人的额头上,高高抬起右手,重重地锤打起来。

铁锤连续敲打着钉子。

“砰。砰。砰——”钉子深深地钉入草人的额头里。

“叫你知道我的厉害。”她狂叫着,用右手紧握铁锤,发疯似的无数次敲打着钉子。

头发在飘摇,无数次碰到火苗,升起蓝焰,发出咝咝的声响。

场面实在是怵目惊心。就在这时——“救。救救我啊!”响起了哀鸣般的叫声。是济时的叫声。

“原,原谅我吧,别伤我的性命。”从草人后面,四肢着地的济时滚爬了出来。

由于过分惊恐,济时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。

他瘫软如泥,浑身无力。

他几乎是用手勉强拖着身子往前挪动的。

“哎呀,实在太奇怪了,济时大人竟然分成了两个……”女子直勾勾地盯着爬出来的济时。

她的眼睛又朝向草人那边:“哎呀呀,我还以为是济时大人,这不是草人吗?”她吊起眉梢,凶相毕露。

“啊哈哈——”济时放声大哭。

“济时,你在耍弄我啊!”她咬牙切齿。

“不好,博雅,出去吧。”晴明低声说着,站起身子。

“嗯……”博雅跟在晴明后面,抱着琵琶从屏风后出来了。

这时。济时已经被女人抓住了。

女子左手狠命抓住想爬着逃走的济时的衣领,直往后拽。

济时所穿的衣裳,嘶嘶地裂开了,从左肩到胸部,全部裸露出来。

真是令人心惊胆战的气力呀。

不过。衣衫被撕下来,反倒救了济时。

逃离女子手中,济时在地板上乱爬乱逃。

女子又朝他扑了过去。

“德子小姐,请等一等!”晴明扬声叫道,但德子并没有停下来。仿佛晴明的存在。以及博雅的存在,根本无法进入德子的视线。

晴明从怀中掏出几幅画好的符咒,要贴在德子身上。

但他犹豫了一下,没有伸出手去。

“不能用这个。”晴明说,然后又对博雅说:“快弹琵琶!”“噢,噢!”博雅抱好琵琶,取出琴拨,弹了起来。

琵琶响了。

琵琶声尖锐地撕裂了夜暗。

琵琶声如流水般响了起来。

是名曲《流泉》。

是由式部卿宫传给蝉丸,再经由蝉丸传给博雅的曲子。

德子抓住了济时,用左手揪住他的衣领,右手紧握着铁锤高高地举起,正要朝着济时的额头狠劲捶下去。

就在这时,博雅的琵琶声响了起来。

德子的动作戛然而止。

“这声音。不是飞天吗?”德子一动不动地举着锤子,转过头来。盯视着琵琶声传来的方向。

德子的眼眸停在博雅身上,忽地一亮,一瞬间,恢复了人的正气。

“博雅大人!”德子用博雅熟悉的声音叫道。

“德子小姐!”博雅回应。

博雅弹奏着琵琶的手停住了。

德子紧抓着济时衣襟的手也松了下来。

“啊!”济时嘶声惊叫,想从德子手中逃开,却竟然瘫软在地板上了。

可是,德子对济时已视而不见。她和博雅彼此目不转睛地凝视着。

德子脸上的表情,仿佛埋藏在地底下的水从业已干涸的大地地表慢慢渗出一般。

那是含着惊惧的脸色。

“博雅大人!”德子仿佛断骨般痛苦不堪地唤道。

那是悲怆之极的声音。

“德子小姐!”“如今——”德子终于开口:“如今的我,你看见了!”“……”“你看见我刚才的样子了!”博雅无言以对。

“哎呀。这是多可怜的样子啊!”脸上涂成红色。

头上顶着铁圈。

蜡烛忽明忽暗地摇曳着。

“噢!唉呀,怎么是这么堕落的样子啊!”她高声叫着,如同悲鸣一般,扭过头去。

“唉,这副样子多么不堪啊。”她取下头上的铁圈。掷到地板上。

铁圈上插着三根蜡烛,有两根已经灭了,只有一根还在燃烧。

“为什么你要来呢,博雅大人?”她痛苦地摇着头。

长长的头发,狼狈地在脸上缠绕又披离,披离又缠绕。

“噢……”她失声恸哭。

“好羞愧啊!”她两脚狂乱地蹬着地板,牙齿咬破了嘴唇,悲声呻吟着。

她用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脸。

“给人看见了,我这副丑样子给人看见了!”德子摇着头挪开双手,却见她的两个眼角都裂开了。

嘴角一直裂到耳边,白色的牙齿暴露出来。鼻子压扁了,左右两边的犬牙嗖嗖地长了出来。

裂开的眼角处血流如注,好像有东西从里面往外挤压,她的眼珠鼓胀起来。

贴近额头的头发中,响起喀嚓喀嚓的声音,从中长出了异物。

是两只角。

是还没有完全长成的、包裹着柔软皮质的角,像鹿茸一样。

它正在一点点地长大。

额头上的皮肉裂开,热血从角的根部流到脸上。

“她是在‘生成’,博雅。”晴明的声音含着一丝惊讶。

因嫉妒而发狂的女人变成了鬼,即“般若”。而所谓“生成”这个词,是指女人即将变成“般若”,即狰狞女鬼之前的一种状态。

是人而非人。

是鬼而非鬼。

德子就处在这样的“生成”状态中。

“嘻嘻嘻……”“生成”中的德子狂笑着,发出刺耳的声音,狂奔到屋外。

“德子小姐——”博雅的声音已经追不上她了。

博雅拿着琵琶奔到夜晚的庭院中,但四处都不见德子的身影。

“博雅!”晴明追到博雅身边。大声叫他。

可是博雅根本听不见晴明的话,只是呆若木鸡般站在那里。

“哎呀!我做了一件多可悲的傻事,一件多可悲的傻事啊。”博雅的眼睛一直凝望着德子消失的方向。

“怎么啦?”说话的是一直守在屋外的实忠。

“我好像听到很凄惨的声音,所以就闯了进来,大家都平安无事吧。”“哦,你来得正好。济时大人就在那边,虽然性命已无大碍,可是已经吓坏了。

你能不能去照顾他一下?”晴明对实忠说道。

“晴明大人您呢?”“我去追她。”听到晴明这么说,博雅才好像回过神来似的。

“去追德子小姐?”“是的。”晴明点点头,然后背朝博雅说:“走吧。”晴明已经迈开了脚步。

“哦,好吧。”博雅拿着琵琶跟在晴明身后。